桂菡从来没有见过这般的他,竟也无可推拒,将手放在了他的掌中,他将她拉至身畔,与她相对而坐,只一手握紧她的手,“你还记得吗?我与你躲避在小巷的角落,我本想要将你推开,让你离去,你却没有理会。雨那么大,你拉过油纸布挡雨,我突然记起,此情此景,像极是我年幼时,遭受暗算失足坠落枯井,呼天不应叫地不闻,恰逢大雨井中雨水灌注,我曾以为即将命丧于此,也许是天公见怜,不知是谁将井口遮盖,我始觉原来雨过天晴是这般值得欣悦之事!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再次呼救,终于让井旁的人发现,将我救上。”他眸底微微地泛红,更用力地执住了她的手,似再也不愿放开的坚定,“险境于前,你与我同在,是你为我挡开了一片无雨,是你让我感受到雨过天晴的安心,是你让我相信,我一定可以逃出生天……”
她细细听着他的话,心中隐隐酸楚,道:“皇上鸿福齐天,定能逢凶化吉,臣妾卑微之力,实在是微不足道……”
他讥诮一笑,“我现贵为天子,在万民眼中自是鸿福齐天,上苍眷顾。可我昔日为祁王之时,在宗室皇族眼中,却是欲除之而后快的众矢之的。先帝几番有意立我太子,均遭皇叔及其党羽的极力反对,以致我为诸君之事拖延再三。皇叔更联同其他皇室宗亲设计陷害于我,向先帝诬告我为登太子之位,四出拉帮结派,结党营私,还与宫中暗卫谋划逼宫之事,证据确凿,先帝无奈将我捉拿关押于大牢之内,一关便是数月。”往昔蒙难的艰辛与仓皇仿佛仍萦绕于心头,他的脸色异常的发白,看在她眼中,不觉稍有心慌,她下意识地反握住了他愈渐冰凉的手掌。
他深深望进她的眼眸里去,沉声道:“菡儿,我怎么也不能忘记,那日我与你躲藏在黑暗之内,低头看到你一双眼睛,竟有如星辉,总能在我最为无助孤冷之时,为我带来无尽的支持。”他将她拢入怀中,下颌抵在她的额头上,“我被困笼牢的那段日子,唯觉世界好像只剩下了漆黑一片,大牢内没有灯火,没有阳光,有的便是不见天日的黑暗。我意志一度消沉得再没有了生气,我以为,我终将会在这样的困顿无望中了却余生,只是没想到……”他低头轻吻她清莹的双眸,“也许是上苍不忍见我终日消沉,有一天,我无意中拨开稻草,竟然发现了从地上透出的一缕光亮,虽然细微如星辉一般,但是我非常兴奋,这是黑暗中唯一的一道与外界相通的光息,我将此当作了最大的秘密,狱卒走近时,便以稻草遮掩起来,待四周无人,我则躺在地上,一手将那丝光亮拢在掌中,看了又看。因为这缕光告诉我,尚未绝望,尚有生机。”
桂菡心头微微揪痛,仰首看着他,终是无以成言。
他的声音在她耳畔如低吟浅唱,“那道光亮,伴我度过了生命中最为黑暗的日子。我看到你的眼睛,让我想起了那份支撑,而你的出现,你的救助,有如命中注定一般,如约而至,来到我的身边。我于是相信,你我缘分不仅于此。危难当前,我拉紧了你的手,那时,我便告诉自己,我此生都要拉紧你,此生都不要放手。”
她暗觉唏嘘,幽幽道:“皇上可曾想过,黑暗早已经散去,光亮那样的细微,已不复当日的耀目。”
同昕目内黯淡,“在我心中,那束光亮是永久长存的。只不过,我没有想到,即便有失去的一天,也并非光亮不再,而是……”他怅然注视她,“而是,我一直珍视的,原来并不属于我。”
她想起自己曾对他说过的话,此时此刻,当听他亲口承认自己不属于他,她却并无半点轻松,只忽感似乎有不知名的寄望从意识间抽离了开来,她莫名地有点失落。
“皇上……”
他手指按在了她的唇上,苦涩一笑,道:“如果还是违心之言,我不要再听。也许从一开始,我便已经错了。我以为我能做得比睿更好,我才是可以为你带来欢喜之人,原来……不过是我自以为是罢了。”
她竟有些微急切,想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生生地咽了回去,他说,不愿再听违心之言,事到如今,她竟不能确定自己所言,究竟哪句真,哪句假。
他慢慢地放开了她,“我此去北上,祸福难料……只不过,无论发生何事,我心里都不会忘记你……”他自长榻上站起了身,看到她也要动身,他一手放在她肩头,示意她坐在原位不要动作,只柔声道,“虽然此次你不能与我同行,可于临行前让你知道我心中所想,我也可算了一宗心事。”
桂菡听到他所说的“临行前”三字,心头一紧,直觉他另有所指。她不由暗自惶然,难道,他竟已洞察自己的逃离之计?
她开口低声道:“皇上,请您原谅臣妾。”
同昕的笑意淡然几近虚无,如薄霜一般于面容上浅浅地化散开来,“你不能随我出行,亦并非你之过。无可怪罪。”他退后数步,静静地凝望她半晌,方转过身,缓步走出殿外。
桂菡徐徐立起身,惘然地目送他的背影,直至他绕过殿门,再无踪迹。她回过神来,始觉眼角清凉一点,竟是泪意泫然。
她掩面垂首,无声饮泣。
东穆弘帝五年十一月初八,弘帝同昕圣驾如期从凌霄皇城东仪门出宫,率赵王同建等北往御苑围场。
宫中诸妃命妇及朝臣均至城门送行,桂菡与同睿身置其中,遥遥相距,偶尔递一递眼神,也是不经意的一瞥,每与他眼光相触,她心底的惴然便多添一分,不安愈甚,她便愈加迟疑。
待无人在侧之时,与同睿相对,她默然无声,眼底恍有心事无数。
同睿率先开口,“你即可称病,太医院之处,我已作安排。”
桂菡茫茫然问道:“何日是离宫之时?”
同睿略一思量,答道:“皇兄出宫有半月之余,你应于十日后离宫。”
桂菡眉目竟是含愁,喃喃道:“尚要十日?”十日,然而,每停留多一日,她心中的犹豫便会多一分,她不愿再作茧自缚,于是迫切道,“可否为我提前五天?四天?哪怕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