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谨遵师命。”杨素恭敬行礼道。
范郦睁开眼,盯着杨素问道:“你准备游学何处?”
杨素想了想,正色道:“大江之滨,天理圣心;大山之地,浩然正气。学生想去看看。”
范郦笑了笑,指了指自己,问杨素道:“那你觉得,为师一身所学,是二圣的儒学,还是那江左山右、经后世帝王豢养过的儒学?”
“学生不敢评判师父。”杨素低下头,恭敬道。
“你我师徒,不必拘泥。”范郦道。
“师父的思想与二圣相同,主张民重君轻,自然是没有被后世君王阉割过的正统儒学。师父门下,大师兄得师父兵法真传,二师兄喜纵横之术。至于学生,师父自从蒙时将学生领入山门,栽培学生便不拘泥于一家之学。”杨素顿了顿,接着道:“师父以道家养学生心性,却借法家教学生治仁。师父不喜阴阳,喜用纵横辅兵,更让学生驳习百家,却只是要学生寻利而去弊……不过学生自幼得师父言传身教,如今想来,师父虽然融会百家于一身,可骨子里又似乎只是一名想要为生民立命的纯粹书生……”
“哈哈哈哈……”听到杨素的话,范郦豪迈大笑,说不出的写意风流。此时的他就像一位苍苍玉匠,十六年悉心雕琢,一朝琢去坚厚石衣,终于看到石中的绝世之璧。
范郦拍了拍杨素肩膀,师徒二人席地而坐,范郦神情严肃,声音低沉落寞:“先骊诸子,百家争鸣。一位位先贤以毕生心血,创造了一个辉煌的大争之世。后来,大骊以法家立国,挥师百万,横扫六合。
大骊始皇帝‘焚书坑儒’究竟是对是错,为师根本就不配去评判。因为仅凭他‘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九字,便奠定了我泱泱华夏千秋大一统之基业。千古一帝,仅此一人!
后来,大骊因苛政失鼎,前楚得了天下,历经三世,大楚到了那昭襄帝手中。
昭襄帝感祖上之辱、忧边关之祸,国仇家恨背负于一身,五世之仇,以金戈铁马报之。
为师并不反对楚昭襄帝的复仇之举,一个破坏力如此巨大的古老游牧民族,他的强盛,是一场悬在楚人头上的灭顶之灾。昭襄帝雄才大略,其绝世武功,百代犹香!”
范郦顿了一下,接着道:“天有昼夜,万物阴阳。但凡人,也有其两面。楚昭襄帝武功彪炳千秋,可其文治,为师却难以苟同。”
“可是因为抑黜百家?”杨素疑惑道。
范郦点头:“如果说骊帝当年焚书坑儒的诱因是当时‘述士’反对推行郡县制、妄议国策,那他昭襄帝罢黜百家的根本目的,只是为了神化君权、做那一言九鼎的真正独裁者。为师承认他的举措与骊皇‘焚书坑儒’一样,某种意义上也为一个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帝国建立了思想基础,可强化甚至神化君权的同时,为何非要篡改先贤的经典、并借此来阉割百姓的思想?
为师不管他大骊二世还是大楚千秋,为师只管这片土地上的百姓过得怎样。因为一个国家再强盛,哪怕强盛到无可匹敌,却只是国富民弱,那么这种强盛就只是那些世家大阀的强盛,无关百姓。
如果真要说这种强盛与百姓有关,那便是这些窃国者想把百姓当羊来养、当蚕去喂。给点草料,给点桑吃,换来的却是一年年的抽丝剥茧甚至是炸蛹吃肉。如此还不够,他们还想让百姓心甘情愿、想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所以他们费尽心机禁锢民智。因为对统治者而言,百姓如果有了思想,无异于洪水猛兽。
想要他们做羊,而且是心甘情愿做羊,便要灭其口声。可言为心声,要灭其口声,自然要斩草除根,先灭其心声。为师推断,这种独尊儒术的思想,自楚昭襄帝便开始具体实施,渐随我朝八股取士的完善而完善。
上位者为了稳固统治,如同一个拿着糖果引诱蒙童的成年人,面容和蔼且无害。他们以高官厚禄为诱,渐渐将如稚童般无邪的百姓们引入了他们用四书五经为砖、层层堆砌的无形大狱中。如此还不够,他们要的是百姓心甘情愿走进来,所以诸如‘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书中自有千钟粟’、‘君子远庖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之流原意被曲解、或者本意就是如此的话,也渐渐妇孺皆知,成为无形的精神枷锁。此类行径,如慢性毒药,千百年来根植于心,荼毒我族心性。论用心之险,比文字狱更甚百倍。”
范郦苍凉道:“自从有了科举,能上两榜,便如同那鲤鱼跃过了龙门。可为师看来,即使跃过了那道龙门,也没有遇云化龙啊……这些蒙昧学子,不过是由一条条江湖野鲤,变成了一尾尾在太液池中争食帝王饵料的锦鲤罢了,可悲。”
杨素长这么大从来没听恩师在学问之外说过这么多“刻薄”的话,且句句如刀似剑、锋芒毕露。此刻他的师父虽然语气平静,可杨素却在那双也曾意气风发过的眸子里看到了彻骨的悲凉。
当‘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迈渐渐变成了‘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那个年轻时曾笑言“笔走三江五岳,诗成备米生炊”的师父,真的老了。
“为师老了。”范郦叹了口气,有些自嘲,可当他望向杨素时,那双落寞的眼睛又重新变得神采奕奕:“可为师还有你。”
范郦目光如炬:“你大师兄志在疆场,要他抡起铁锤拆房子,他当仁不让,可要他拿着浆糊针线裱糊缝补,他没那个志向,也没那个志趣。”
“可师父为何知道学生可以?”杨素低下头道。
范郦指了指自己,郑重道:“因为你是我范郦的传人。”
是传人,而不是弟子。
杨素自幼通读经史,自然明白这两个字的含义。他低下头,轻声道:“学生只是一介布衣。”
“为师知道。”范郦踱步到窗边,望向窗外,意味深长道:“周鹜,本清阳公主家奴;刘小满,早年家贫,曾砍柴为生;李轩辕,他同你一样,也是一名布衣。”
杨素不再说话。
他并非妄自菲薄之人,可同样,要让自己与师父说出的那几个名字相比,此时他还没有那个底气。
看到杨素神情,范郦哈哈大笑。他拍了拍爱徒的肩膀,叹了口气,道:“杨素,做什么不重要,无愧就好。”
杨素重重点头。
范郦起身,对杨素道:“你等一下,为师去拿样东西。”说完他就走出了粥室。不久后,范郦回返,手里端着一个盒子,盒子上还放着一个三尺多长的青布包裹。
范郦走到杨素面前,笑道:“打开看看。”
杨素小心揭开蒙布,一把古朴长剑历尽尘世喜悲忧乐,终于再见天日。
“这把剑名为‘宁鸣’,可知来历?”范郦从杨素手里拿过长剑,拔剑出鞘。伴着一声清鸣,一抹寒光如清水流于石上,映室生辉。
杨素心底一震。
剑在师父手里,又名“宁鸣”,毫无疑问,这把剑与恩师的九世祖范履霜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