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郦轻抚剑身,无喜无悲,仿佛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九世祖那时,读书人还在佩剑。在他之前,文人尚武,书生意气。那时的读书人,有人卧冰饮雪,义不屈节;有人投笔从戎,万里封侯;有人诗剑风流,权阉脱靴;有人铮铮铁骨,丹心汗青
二圣之时,读书人重百姓而轻君王;九世祖那时,读书人重百姓亦重君王。不知从何时起,读书人折了自己的脊梁,他们眼里再无苍生黎庶,而是满目的荣华富贵、蝇营狗苟。于是,文章成了歌功颂德的喉舌、成了文人相轻的白眼、成了文人相杀的刀剑。”
范郦望着手中剑,叹了口气,接着道:“九世祖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这把剑正是他一生的写照。杨素,为师再问你,剑名‘宁鸣’,你可敢接剑?”
杨素跪在地上,双手托于顶,目光坚定。
范郦豪迈大笑,快慰平生:“先考有诗曰,‘一生所求两三事,百姓生来百姓安。若有余钱换闲酒,不做神仙做酒仙。’哈哈哈……杨素,为师生性不如你师祖豪迈,一生极少饮酒。院中埋有你师祖依古法酿的骊酒,今日你我师徒二人,叫上你大师兄,一醉方休?”
“学生从命。”杨素恭敬道。
“嗯,你的性格,与为师像极,却又不像。”范郦道:“既决定出我凤鸣,自当胸怀天下。杨素,为师问你,若有权臣倾于朝,有污吏从于野,如何自处?”
“学生坚守本心,不生枝节。小善虽小,于民不小。”
“为何隐忍?”
“但求一日,荡涤寰宇,以正清流。”
范郦又问:“若你权倾朝野,与人异见,如何自处?”
“君子之争,从善如流;小人之争,斩草除根!”
“为何?”
“君子之争,不伤国本;小人得道,祸国殃民。”
“若君王所行非正,如何自处?”
“若遇无道昏君,自当退而求自保;若遇通达之君,以死谏之!”
“为何区别事之?”
“死既死,死得其所!”
范郦点头道:“如此,为师再无顾虑。”
杨素跪下,对范郦行大礼道:“学生杨素,谢恩师授业之恩!”
范郦双手将杨素扶起,大笑道:“杨素,去吧!到了外面,你才会明白什么是大漠孤烟、天高云阔!”
“当然,你也会明白什么是世态炎凉人命如草。”范郦在心底喟叹道。
然后,范郦拍了拍杨素肩膀,谆谆道:“杨素,你选择的这条路上,会有欺骗,会有利用,当然,也会有背叛。但无论如何,都请你不要对这个世道绝望。因为人心险恶,但人性本善。”
“学生谨遵教诲。”范郦恭敬道。
当晚,范郦大醉。说是大醉,其实也只喝了四杯酒。
天下。苍生。杨素。小雪。
四杯酒下肚,范郦癫狂醉倒,再无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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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过去,小河涨水,转眼又是一春。
自去年杨素提过亲后,小雪就再没有给杨素送过早饭。知道他今天要下山远行,小雪突然提着食盒来到了湖心亭。只是原本活泼可人的她没了以往的俏皮,显得与杨素生疏了许多。
可杨素却在小雪的眼里看到了满满的不舍与依恋。
见小雪不说话,杨素想出言安慰她,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好沉默不语。慢慢吃完师妹亲手煮的米线,杨素想像以往那样牵起小雪的手,可原本再自然不过的动作,却被小雪触电似的躲开。
小雪神色犹豫,最终还是红着脸把手递了过去。
杨素牵着满脸烟霞的小雪一同回到茅屋,去拜别娘亲。
杨母看到二人,欲言又止。作为女人,她当然明白小雪的心思。小雪只要与心爱的人一起,这就够了,至于是一起粗茶淡饭还是一起锦衣玉食,都还是要在一起啊。
杨母担心外面世道险恶,却明白自己的儿子志在四方,只能欲言又止。而小雪,十几年的形影不离,杨素早已成了她的喜怒哀乐,如今骤然分离,她既不安,又无助。她懂杨素的志在四方,所以她也只能欲言又止。
而此时的杨素,只有壮志于胸,有豪情冲天。他行大礼跪别娘亲后,从娘亲手里接过娘亲亲手为他编的竹笈,带着谆嘱与不舍,坚定迈出了家门。
多年后,杨素的大师兄——卫国公太傅太子太傅右都督领兵部尚书长秦,曾在醉后问杨素,当年出凤鸣,后不后悔。杨素答无悔。
但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