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恕己慢悠悠道:“这镣铐挺重,还能练练手力,况且你铐得这样辛苦,倒也不用着急解——等你们岑通判来了再说吧。”
那差官嘴上不住哭求,心中却几乎忍不住要骂娘。
好端端一个有银鱼袋的官,做什么要穿一身布袍,一双布鞋,连冠也不戴!
其实此刻回想,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这狗官说话居高临下的,对衙门拿人流程也有几分熟悉,如若放在平常,自己也不至于这么轻易就被啄了眼。
偏偏今日这里乱糟糟的,一堆老娘们嘴里嗡嗡嗡,手上力道还大,多上前几步,就推推搡搡,再兼那宋姓女子一二三四不住发问,搞得他心烦,给这官再一激,一下就错了手。
而今分明后了悔,也低三下四道了歉,他却只不依不饶,直要通判来见!
岑通判是个好打发的,哪怕犯了错,最多说几句,并不要紧,可今次事情乃是钱孔目交代下来,做得不好,还惹来了乱子,必定要罚!
这差役心中惴惴,见得宋妙托盘而来,心中一动,却是忙叫道:“那小娘子,今次当真只是请你回衙门问询几句,并无旁的意图,不小心冲撞了上官,你且帮着劝一劝!给你道恼了!”
又嚷道:“事情闹大了,传扬出去,你一个小娘子,无端端扯上衙门,也得不了好吧?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得了!”
宋妙走到桌前。
那王恕己看到人来,顾不得去理会旁的,忙把筷子放下,单手急急将桌上几盘子菜挪得开去,腾出面前空位来。
宋妙把汤碗从托盘中端出来放好了,复才抬头,看着对面那差头道:“官爷说笑了,你无凭无令的,带这许多人来拿我,如若不是王官人仗义出手,又有一众娘子婶子帮忙,眼下进了衙门,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还不知是个什么情状,这会子倒好意思来让我劝说——没见我洗手做汤,给王官人答谢都来不及么?”
那差头闻言脸都黑了,想要骂娘,看着对面手戴镣铐的王恕己,也不敢大小声。
但这话对于王恕己来说,却是好听得不得了,一入耳,那稀稀疏疏的几根胡子,根本遮不住他脸上的笑。
今次的事,哪怕不是这宋小娘子,换了任何一个人在他面前要给差官无令强行拷走,他都会出声、出手的。
如若不管,一则日后良心过意不去,二则这行径违了法纪,又霸蛮得很,要是不做理会,万一将来翻查出来了,他虽不是御史,到底士人,于自己名声也不好听。
但——谁不喜欢做了好事,立刻就得个正中下怀的回报?
这回报并不过头,不涉银钱、利益,不过是做个菜、做个汤,日后说出去,都是一桩美谈啊!
只要一想,将来跟同年、友人、同僚们闲坐吃茶时候,随口一提——我当日在滑州,吃过一碗好汤,天下间至美。
旁人少不得问是什么汤,为什么美,又问谁人做的。
他到时候一一学来,再解释两句——有个无辜小娘子险些要给衙役抓走,我问明了背后情况,搭了一手,还因此给下头衙役拿镣铐拷了,那汤是她后头特地做来回报的——唉,堂堂士大夫,竟是落得如此丢人!
其中得意,仅仅是此时靠脑子一想,就觉得舒爽!
被铐丢人,可为了无辜弱者被铐,为了法理公正被铐,却是恨不得多招呼几个文人骚客过来从头看到尾,各写个十篇八篇文章出去传扬!
哪怕灰头土脸,也是金光闪闪的灰头土脸啊!
这般想着,眼见那汤摆在自己面前,白雾轻薄袅袅,带着一股子菌菇香气,已经直往自己鼻窍里飘,王恕己只觉那香味都更足了三分似的。
他先道了个谢,再等不及,立时探了筷子——第一下就是奔的平菇。
平菇很柔嫩,外菇伞微微滑,靠着攥干油炒,不至于滑溜溜,是一种不住齿的嫩嫩的滑。
菇柄跟菇伞相接的那一部分,肥而厚,肉感十足,吃起来却极鲜,饱满而多汁,尤其内菇伞上还有一道一道隆起的小棱簇,此处最好藏汤。
宋妙特地顺着纹理斜撕成小朵小片,叫那断面更大,更不整齐,也更容易吸汤入味。
于是王恕己一口下去,正觉得这口感柔滑得奇妙,还没来得及咬呢,就被那裹挟的一股汤给鲜得迷了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