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八重樱

这盛放的八重樱,恰似你言而不决中的温柔和耐心。

——题记

(1)

再平常不过的傍晚,窗外短刀们嬉戏的笑语声,庭院里溪水落在竹筒上的敲击声,还有更远处手合室木刀相碰瞬间的撞击响声,仿佛一起汇成了隐秘流动的低语,随着廊外的樱花摇曳漂浮,直到投射在信纸上的天光,从淡白渐渐过渡成了金橘色。

审神者睁开眼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显然熟睡中有人进来过,肩上披了一件熟悉的白大褂。竹帘也放了下来,从密实的缝隙里可以看见夜晚莹莹流动的月色。

“大将,还好吗?下午的时候脸色很差的样子,果然是最近太累了吗?”药研注视着她,关切地问道。

审神者怔了怔,像是还没从睡梦中清醒似的,有些迟钝地打量了他一会儿,才缓缓坐起身,将衣服还给他,低垂着眼睫说道:“谢谢……我没事,只是这两天有些忙,没睡好。”

药研接过衣服,见少女准备转身出门,忙开口唤住她:“大将。”

审神者顿了顿,循声望向他,脸上带着几分疑问之色。

“明天……一起赏樱吧。”药研有些迟疑地说道,一向稳重镇定的表情染上了几分不好意思。他抬手推了推眼镜,想借此缓解一下心里徒然冒出的紧张情绪。见审神者站在原地,似乎有些措手不及的样子,忙补充解释道,“这几天大将很忙,但一直劳累的话对身体不好,不如稍微休息一下,正好本丸的八重樱也开了。”

少女笑了笑,轻声答道:“好……抱歉让你担心了。”她转身掀开竹帘,侧脸被月光照得有些朦胧,“药研,早点休息吧,明天见。”

“大将也是,明天见。”

随着帘子放下,白衣绯袴的少女身影消失在视野里,脚步声渐渐远去。良久,他才收回视线,低头看着手里的外套,想起她趴在桌上睡着时苍白的脸上轻轻皱起的眉头,心里柔软又无奈。虽然不知道审神者遇到了什么烦恼,但是他能察觉到她最近的心情十分焦躁不安。

明天见面的时候谈一谈好了,他想,不管是身为深受器重的下属,还是为了心里那份悄然而生的情愫,他都想把这份想为她分担烦恼的心情告诉她。

(2)

从匠人手中经过烈火的淬炼凝成刀剑,以护身短刀诞生于世之始便被赋予了守护的意义。历经数百年的光阴,铮亮锋利的刀刃也曾随历代主人在战场上浴血,也曾随着英豪的无上功勋焚毁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

在尘世中见证了人间悲欢,那时冰冷的刀身还不曾染上属于人类的温度。刚以少年的姿态现身于本丸时,他还是习惯性以刀剑的角度来看待身边的一切,模模糊糊地回忆着在前主身边时的场景,压下心中的无措和不习惯,以下属的身份对赋予他身躯、与他定下契约的主君奉献忠诚。

温柔又严格地照顾着粟田口的其他短刀兄弟们,对同为付丧神的刀剑们相处友善,井井有条地侍奉主君,出阵时勇敢地杀敌。就像还是一把刀的时候那样,抱着为了主人尽忠牺牲的使命感。

可是,拥有了人类的身躯后,也拥有了跳动的心脏和流动着的温热血液。有血有肉,终是和身为冰冷刀剑时不一样了。受伤折损了会感到疼痛,得到关怀后会感到温暖,面对少女的眼泪时会不受控制地……涌起陌生的情愫。

这份柔软又坚韧的情愫,让他困惑过,烦扰过。于是终于明白,继拥有人身后,他也拥有了人的七情六欲。这份强烈的感情难以压抑,让他再也无法保持理性和客观的姿态。

随着时间流逝,朝夕相处间,懵懂的心情逐渐变得明朗起来。他握紧本体刀剑,为了他认定的大将战斗,发自内心地想要守护这个给予他生命、教会他爱的少女。

不再满足于只是她的刀,她的下臣,还想要她的心,想要她余下的人生。

他不确定她的想法,也不知道她是否能回应他的心意。但他不是惯于退缩的优柔性格,直率起来并不吝啬表达自己的感情和观点。

可是——

晚了一步。

审神者辞职了。悄悄地,独自一人连夜离开了本丸,临走前没有告诉任何一把刀剑。

这个消息是第二天狐之助在大广间召集了所有刀剑当众宣布的。众人一片哗然,议论纷纷。他沉默地站在原地,有些茫然地看着周围一张张或伤心、或遗憾、或嗔怒的表情。

他想起了昨晚约好一起赏樱时,少女那有些苍白却看不出任何异样的脸庞,以及说“明天见”时温和而笃定的语气。他不知道她是以怎样的心情答应这个约定的,也想象不出。

在他看来,审神者是个温柔而认真的人,但有时却过于内敛,让人难以看出她的想法和心情。所以哪怕相处了十年,他还是会被轻易瞒过。就像此刻,他并不清楚她为何会突然辞职,只能隐约猜到是现世那边的原因。

强烈的挫败和难过像阴云一般压在心头,无法释怀。

(3)

没有了主君的本丸被舍弃了。

鉴于战争尚未结束,刀剑们可以选择直接去时之政府工作,也可以选择去别的本丸。狐之助告诉他们,审神者在临走之前特地物色了几个脾性温和的同事,分别写信拜托了一番,因此他们不用担心以后去了新的本丸会难以融入。

曾经一起生活一起战斗的同伴,一个接着一个离开。同一刀派的或者关系好的刀剑往往会结伴,有的选择去了时之政府,有的选择去了别的本丸。往日热闹的庭院和手合室变得越来越冷清,直至空无一人。

本丸的常驻狐之助在收拾好行李离开前,悄悄告诉过他,说审神者经常会无意识地在纸上写他的名字,临走前曾望着他房间的方向哭过。

恍然之后,怀着不知是欣慰还是懊恼的心情,他试图打听审神者辞职的原因和现在的去向,却因为时之政府对员工的保护措施而没有成功。

本丸的四季并没有随着主人的离去而有所变化,时值春天,庭院里摇曳着高大秀颀的八重樱,粉白的花瓣纷纷繁繁,默默地随风飘散。他坐在走廊的地上,面前空青色的石板仿佛吸收了月色,散发着浅淡的水色和萤光,和小小池塘中闪烁的光斑遥相呼应。不知名的紫蓝色、月白色小花从石缝里随意生长着。

“在这里啊。”

药研循声转过头,看到一期一振从转角走出来,脸上是无奈的表情:“这么大的本丸没有可以询问的人,要找到你还真是费了一番功夫啊。”蓝发青年一边说,一边在他身边坐下,看着庭院里的景色感叹道,“樱花开得很旺盛呢,往年的这个时候大家会一起野餐赏樱,可惜今年没有机会了。”

药研知道自己的兄长来找他谈心的目的,他沉默着看向不远处静静盛开着的樱花,耳边传来兄长满含关心的温柔嗓音。

“……这样我们所有的兄弟还能在一起,怎样?”一期一振见他静默不语,忽然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惹得从不曾被当做小孩子照顾的少年不满地回望过来。蓝发青年忍不住笑了笑,然后又收敛了笑容,轻声道:“药研,你是想等主殿回来吧?”

药研点点头,目光又转回庭院:“大将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很重视承诺,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过食言的时候。那天她和我约好了一起看樱花,临走之前说的是‘明天见’,虽然这个时间会迟到很久,但我有种感觉,她总有一天会回来。”他顿了顿,低声说道,“……而且,我已经无法再若无其事叫另一个人‘大将’了。”

一期一振怔了怔,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无奈地笑了:“真是任性的弟弟啊……药研,一个人在这里等待会很辛苦的。”

“我知道……抱歉,一期哥。”

这只是一个开头,紧接着兄弟们一个一个都单独来找过他,有的劝他跟他们一起,有的表示理解他。

“请保重。”临走前,每个兄弟都给了他一个拥抱。有几个甚至哭了起来。见状药研忍不住笑了:“这可不像是刀剑该有的表现啊。”

(4)

偌大的本丸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没有出阵和远征任务的日子变得无比平淡,马棚里的马被政府回收后,内番也只剩下了打扫和耕作。一开始会不习惯,有时下意识开口叫兄弟的名字或者大将,发现无人回应,才恍然想起曾经习以为常陪伴在身边的人都已离去。

坐在廊下看到庭院里的八重樱逐渐凋谢,郁郁葱葱的绿叶簇满枝头。他有些可惜地想着,就算大将回来了,赏樱也只能等下一年了。

收敛了遗憾的表情,他向庭院一侧被树丛包围的小池塘慢慢踱了过去。池边并有几块石头铺垫着延伸向池水中,茂盛的草叶被阳光蒸腾出淡淡的清香,夹杂着微腥而清凉的水草气味。清澈的水面倒映着他一个人的身影,内番服的白大褂和打理得整洁干净的衬衫领带,在风吹起的涟漪里变得模糊。

这水中的倒影大概是除了他之外,这座本丸里唯一可以看见的人影吧,可惜蹲下来面对面地说话也得不到任何回应。想到这里,从未有过的浓烈的孤寂袭上心头。

发了一会儿呆,他才回过神来。路过马棚时,他想起很久之前,白衣绯袴的少女因为听他抱怨了一句马当番,就笑着说要陪他一起做。大概是因为现世中早已不用马出行,马当番时,自告奋勇的少女显得有些笨手笨脚。

在他因为被马儿舔到去池边洗脸后,她掏出了手帕,低下头小心地擦去了他脸上的水痕。指尖的温暖隔着一层薄薄的手帕传来,看着她眉眼间的温柔和唇畔残留的笑意,他下意识握住了她欲撤回的手,被惊讶地叫了一声名字后,才回过神来连忙放开。

回想起来,也许是太过眷恋她那一刻独属于他的温柔,才会克制不住地握住她的手,想要留住那份温暖。只是这份眷恋不断积攒着,最终化作了绮念,让他在梦里也会想要拥抱她,亲吻她的面容。

审神者是一个注重公平的人,不会因为刀剑的喜好来随意修改定好的当番表。本丸里和他一样讨厌马当番的刀有不少,除了他之外,审神者还和歌仙一起做过。望着眼前空荡荡的马棚,他有些出神地回忆着那些曾经忽略掉的往事细节。

春天过后是盛夏,天气变得炎热起来。他看着地里圆滚滚的翠绿西瓜,眼前浮现去年这个时候,本丸里大家围坐在一起吃西瓜的画面。那天审神者就坐在他身边,看着廊下和泉守和陆奥守比赛蒙眼劈西瓜为谁胜谁负争执不休的样子,抬起手用袖子遮住嘴偷笑,察觉到他看过去的目光后,不好意思地红了耳尖。

时光像是被拉长了一样,日历和钟表的进度变得无比缓慢。

天空蓝得通彻,被雨洗过后格外明朗干净。他拉开移门,看见院子里积了一地的枯黄落叶,才意识到已经是秋天了。庭院里几株枫树的叶子被秋霜染成了深红色,在寒风中摇曳着发出簌簌声响。他无意识伸手摸了摸内置口袋的位置,那里有着微微鼓起的熟悉轮廓。几年前的秋天,审神者就在这一树的红叶下,把自己亲手做的御守送给了他。

本丸里的书都被他看完了,为了消磨时间,他花掉了所有小判,去万屋买了更多的医书和实验器材。有时他会苦笑着想,这样下去搞不好真的会变成一个能治百病的厉害医生。他原本就懂一些粗浅医药知识,但大多都是和外伤有关的。开始看医书的契机还是因为审神者的体质不太好,一年中总会生好几场病,每到秋天总会着凉感冒,再留神都无法阻止的那种。

他还记得很多年前少女第一次喝他的药时,被苦涩的味道弄得双眼含泪,一张苍白的小脸紧皱起来,十分可怜的样子。他为了哄她,去拜托烛台切做了些甜点端给她吃,才让她重新露出笑脸。也不知是从哪一年起,她已经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也不再抱怨药苦了。在感叹她长大了的同时,心中却莫名有些失落。

一转眼到了冬天,他披着斗篷坐在廊下。手工编织的斗篷是审神者某一年送他的新年礼物,穿在身上十分保暖。庭院被皑皑白雪覆盖,院子正中的八重樱树枝积满了雪,他有些担心那些今年新长出的枝条会因为不堪重负而折断。

捧着茶杯,喝着本丸最后剩下的茶叶冲泡的茶水,热腾腾的雾气熏白了眼镜,他莫名想起一件至今想起来仍然会觉得有趣的事。那是在本丸度过的第一个冬天,审神者见他大冬天还是只穿着短裤,满脸嗔怪,一边絮絮叨叨叮嘱他不要着凉,一边把自己的围巾摘了下来,不由分说围在了他的大腿上。那时候本丸里的短刀居多,一期哥还没来,只有十五岁的小姑娘像个操心的长姐一样关心照顾着他的弟弟们,连带着他也是一样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