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温暖的感觉……
他睁开眼睛，视野在光线下有些朦胧不清。手入室的窗外隽秀的树影好像描在素绢上的云朵，无声地移近忽又飘远，投射在墙壁上光与影交错着，随之不停地变幻，把空间分隔出一条条虚幻的通路。
此刻已是傍晚，太阳挂在不远处阁楼的尖顶上，正在发散着慵懒艳丽的黄昏颜色。飘舞着慢慢下坠的粉尘也染上了橘红的微光，以致这一瞬的时光流动，缓慢得有些不真实之感。
身上伤处的疼痛感逐渐在灵力中消散，他的目光聚焦在身侧的少女身上。
主人……
低垂的眉眼沉静柔和，正有条不紊地为他手入，轻缓温暖的灵力治愈着他本体上的裂痕。
“主人……对于被用坏的东西，是怎么想的呢？”他开口问道，拢了拢因为战斗而散乱，不复往日顺滑的头发，见审神者没有回答他，忍不住语气低落起来，“变得破破烂烂的话……果然不会被爱的吧。”
少女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这要分情况的。如果是心爱的东西，怎么珍惜都不为过，假如不慎弄坏了，一定会尽一切努力修复到原状的。若是无法修复……”
听到这里，他下意识握紧了手，磨损的指甲红色的甲油斑驳脱落，就像他起伏不安的心绪。
“那必定是一生的遗憾，心神俱损悔痛不已，只好珍藏起损坏的心爱之物用以缅怀。之后使用别的器物时，会更加小心翼翼。”少女手入的动作越发轻柔起来，眼瞳清澈明亮，“我是这么想的……想必那个人，冲田君也是这样的，作为一个剑客，对刀剑的珍爱只会比我更为强烈纯粹。清光是被爱着的哦。”
他怔怔地看着她眼中暖光流转，晕开成一大片的温柔。
伤势在细致的灵力下痊愈。走出手入室，他看到被霜风染成火红的枫叶从树枝上落下，轻盈得像是片片红雪，庭院的地上覆盖了浅浅一层。繁密如云的红叶似在暮色里错落了光影，晚风轻拂，落叶飞舞盘旋，带着几分朦胧的缱绻之意。
白衣绯袴的少女立于树下，转头望过来时，长发被风吹起，眼眸明净如水。
“清光，历史不管好的还是坏的，都是一个国家真实的组成部分。就像人一样，经历造就性格，若是记忆改变了，也就不是那个人了。正是不同的选择，不同的故事，形成了独一无二的你和我。”
她笑着说道：“所以，站在这里的，是独属于我本丸的加州清光。以后也会一直认真使用你，努力不辜负你的期待的。这是我以一个审神者的身份跟你定下的约定。”
他怔了怔，随即笑了起来，抬手勾住她伸过来的小指。
“那就约好了哦，主人。这么可爱的我，记得要好好对待喔。”
勾上的一刹那，指尖触碰上的是一片虚无的冰凉。
他回过神来。
树下空无一人，空余轻风吹拂红叶的簌簌低语。
（二）
窗外谈话声和淅淅沥沥的雨声，一点点蚕食着梦境，直到撕破了梦的一角，将他的意识拉回了白昼。
已经是早晨了，透过窗帘映在枕上的，却是有点黯淡的光线，不是盛夏时分清澈而绚烂的晨曦。他拉开门，凉风卷着雨丝斜掠了进来，细细碎碎的水滴带着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沁凉触感。
几把太刀正坐在廊下谈论着时之政府派来的即将接手这座本丸的新审神者的情报，他茫然地听着“战事紧张”“葬礼结束后就会正式赴任”这些字眼，只觉得耳膜刺痛。
静默地凝视着天空，他想，铅灰色的云端之上会是怎样的景色呢，一定是干净又纯净的湛蓝，就像她的眼睛一样。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她的脸。那样沉静，那样柔和，像是只是睡着一般，只是眉头轻皱，似乎在遗憾着什么。
不知站了多久，天空逐渐露出发蓝的色彩，他忍不住伸展双臂，抱住虚幻透明的她，感受到了血管、皮肤里几乎要炸裂开的孤独与悲恸。
原来刀剑付丧神从冰冷的兵器中苏醒，化为人身后，也不可避免地拥有了人类的恋心。
在那份温柔里陷落后，怎么可能再挣脱而出，若无其事地效忠别人。
她是一个很好的主人。但他们却是不称职的刀剑属下。她兢兢业业地工作，尽职尽责，灵力强大，性格温柔。但是他们却没有保护好她，导致她在战场上……
他不愿回想那天。那种惊恐和不可置信，几乎可以像是把心脏撕裂一般，全身颤抖难以自制。
他的主人，那么年轻，比冲田君还要年轻。
“主人，约定好会一直陪伴在身边，好好使用我，一起成长，一起战斗的。但是你说了谎啊……”他喃喃说道，无法控制地回想起曾经的过往。
他是她的初始刀，见证了她因为生疏而手忙脚乱的工作新手期，无数次出阵时相伴相护，也有过意见不合而争执的时候。但她真的做到了好好对待他，几年如一日地关心他的生活起居，手入时无比细心温柔，定期保养他的本体，闲来会为他涂指甲油，动作小心，神色专注……
他看到庭院里的枫树，这个季节叶子还是青翠的，被雨水打落了不少，落在湿润的泥土上。他想起了她曾经在某一年的秋天说过红叶的颜色很漂亮，与他很相配。
从那天开始，整夜的梦里都是她的身影，直到幻影破碎，醒来坐起身，窗外是暗蓝的夜空，凌晨时分。呆怔地再三回味梦境，仿佛那才是活着的真实。然后浑身冰凉，才惘然想起，她已经不在了。
胸腔里空荡荡的，又被无法传递的思念满溢堵塞。所有的骄傲都碎裂成灰，所有的奢望都化为泡影。那些朝夕相处间隐秘的心事和念想，在漫天风雨的战场上毁灭。
他急促地喘息着，捂住自己的心口，脸上满是眼泪。
——死亡是什么。是再也无法相拥的别离。
（三）
——他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也不知道失败后会出现怎样可怕的后果，但是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去做了。
在一片虚空中，他看到了无数时空乱流在碰撞，耳边仿佛有无形的疾风从深渊呼啸而至。
再度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本丸景色。只是庭院里盛开的樱花提醒着他时间确实改变了。
这是成功了吗？他不确定地想。
“今日天气真好啊。”不远处的廊下传来清脆的声音。
他身体一僵，缓缓转过头循声望去。无数次出现在回忆和梦境里的少女，正从屋檐下探出身来，面容的轮廓在阳光下无比清晰鲜活。
他听不到头顶树丛深处的鸟鸣，也听不见风吹过树叶的沙沙作响，世间万物都好像安静了下来，只有少女的身影被随风摇曳的粉色樱花簇拥着，满满地占据了视野。
主人……
恍惚间，他动了动嘴唇，一声呼唤即将脱口而出，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
这是真的。
他回到了过去，又一次见到了她。
被紧紧注视着的少女若有所觉地看了过来，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现一样，目光略过了他径直落在了不远处的花坛里。
他怔了怔，下意识低头，看到自己身体忽然变得透明起来。
“主人，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他猛地抬头，视野里有戴着红围巾的黑发少年跟在少女的身后走出了屋子。少年有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只是穿着内番服，哪怕没有露出笑容，眼角眉梢也充斥着元气和开朗。
那是……过去的他。
原来如此，世界规则么……不允许同一个人出现在一个时空里……所以看不见他啊……
“因为清光最近心情不好的样子，所以想找个机会聊聊。唔，这个季节和天气正好适合赏花。”审神者转过身微笑道，手里拎着花篮，“帮我一起收集花，可以吗？”
原本表情还带着几分别扭的少年脸颊微红，嘴角上扬起来：“……可以哟。”
他失神地看着这熟悉的一幕。原来时间穿梭得多了一些，不小心回到了一年前。
他记得这会儿为了应对愈加激烈的战争，时之政府开放了更多的权限，导致本丸里的刀剑数量剧增，出身高贵的稀有刀都陆续出现，夺走了她很多的精力和注意力。
作为不需要再特别照顾的本丸元老之一，自然就难以和以前一样得到她的关注了。明明是其他刀都能体谅的事，他却无法释怀，郁闷和嫉妒阴云般久久盘桓在心头。
想来也是因为他对她的情感和其它刀剑不同。除了忠诚，还带着自己尚未发觉的懵懂又青涩的爱慕。
倘若她没有发现他的难过，倘若是别的刀来开导他，他都不会这么快明白自己的心情。这副在审神者灵力下诞生的躯壳里，不知不觉竟对自己签下契约的主君产生了恋情和独占欲。
可是她发现了。哪怕工作再辛苦忙碌，也注意到了他的心情和状态，抽出时间来找他谈心。意识到这一点后，他所有的不满和嫉妒，都在这样的温柔和关怀下消散了。说到底，他只是害怕失去，渴望她能一如既往地爱他，哪怕她的爱和他的不一样。
他站在原地观望着过去的自己，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等等，主人……”
熟悉的声音和无奈的语气打断了他的思绪，回过神来，只见花丛边的少年头上多了一个编织粗糙的花环，一旁的审神者退后一步收回手，脸上的笑容狡黠又孩子气。
“意外的合适啊，很可爱哦，清光。”
是啊，她总是这样，不厌其烦地夸他可爱，满足他的撒娇。
他凝视着她的笑容，眼前渐渐弥漫出了雾气，樱花糅杂着少女轮廓的线条模糊成一团。
他的主人还活着，会笑，会对着他说话……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想告诉她，不要再去战场上冒险，把一切都交给他们这些付丧神就好。
他想把那些来不及说的话，来不及传达的心意都想传达给她。
想保护她，想拥抱她，想和她定下更多的约定。
无法控制地迈出一步，踩在柔软的草地上，如同踩在云端之上。
——清光，我们一起战斗，一起保护历史吧。
他顿住了脚步。
下一刻，他转身靠在树干上，闭上了双眼，用牙咬住自己的拳头，竭力制止喉咙里泛上来的哽咽。
抱歉啊，主人……原本应该保护历史的他，却在做着和时间溯行军一样的事。
用一颗充满私欲的小小恋心，反抗着世界设定好的命运。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也不知道失败后会出现怎样可怕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