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九，沧州八仙阁。

上完菜之后，长公主素来喜欢独处，婢女侍官照例屏退到楼下，只剩慕容灵珠一人在阁上自饮自酌。

慕容灵珠的酒量一直很浅，尽管杯中酒淡如清水，没过多久她的眼眸已经添上了一丝迷蒙之色，恍惚间感觉原本照在自己身上、寒冬增添暖意的夕阳逐渐西沉。

直到华灯初上，凉风袭来，才唤醒点点涣散的神智。慕容灵珠搁下酒杯，拎起酒壶起身移步到窗边的美人榻，探身看向底下繁华热闹的朱雀大街，人来人往、嘘嘘嚷嚷一如当年，不管谁当了皇帝，这些人都照样那么活着。

这是她除去皇宫以外最熟悉的路。

二十年前，十二岁的她突发奇想想看状元游街凑凑热闹，于是跑去缠着父皇，一如往常她提出的所有愿望那样，父皇答应了。按照父皇安排好的，她便是从皇宫正阳门出来，沿着这条繁华大街一直到了这八仙阁顶层，那天她第一次看见了萧祺……

慕容灵珠举目远眺，朱雀大街的尽头，通往的是皇宫地界。那里曾是她的家，那里曾有她最爱的家人，才过去多少年，便已是沧海桑田，那里已经什么都不是，已经什么都没有。

二十年，沉重又轻巧，弹指一挥间。

初九的月亮不圆，倒是挺亮，配着夜风更显清冷。

雅间外的婢女轻敲门扉询问是否该回府了，她温和回道：“待亥时三刻再走。”

婢女应诺以后退下去准备车驾。

慕容灵珠拿着一支小枯枝拨弄着火烛，小枯枝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啪啪燃烧，还散发出诡异的香气。慕容灵珠觉得自己更累了，许是随着时辰推移、毒素已经蔓延全身，大限将至的感觉原来如此，晕眩至斯，乏力至斯，累极之余还有点解脱感。

自从收到国公府来的贴子和信件，便猜到有人可能要治她于死地，即便她已经不再成为任何人的阻碍。她忽然有点破罐破摔的想法，便给自己下了“阎王蛊”，据说这蛊毒吸人血肉、十日夺魂，阎王让你十日死，又怎会乱了时辰？

果然，国公府里摆的并非团圆饭，而是鸿门宴，难为他们精心安排，吃下的每一口渗着毒，殊不知这阎王蛊确实能耐，能噬百毒。这是一个有趣的发现，当慕容灵珠感觉到自己并有服毒的痛苦感之后，便继续平静淡然地吃喝。

想到这里，慕容灵珠不禁愉悦轻笑，那些蹦跶着想她死的人们，眼睁睁看见她吃下那些有的没的剧毒以后却没有香消玉殒，现在是失望呢？还是觉得奇异呢？她给面子吞下那么多有的没的毒药，是不是该从那群跳梁小丑身上要回一些利息？

她的手慢慢垂了下来，燃烧着的小枯枝火苗划过衣裙，落在美人榻上，也不知道慕容灵珠在衣服上做过什么手脚，火焰“喯”地一瞬间染满全身。

她闭眼的前一刻，笑叹出声，从这里开始，那就在这里结束吧，遂将边上的烛台也翻倒在榻上。

静静的楼阁里，没有人看到火光中有美人似睡将睡，似有泪珠晶莹滑落，似有笑颜如花绽放，一切既热烈又恬静，矛盾又绝美，惊人心魄；也没有人看到火光中的睡美人因为时辰到了蛊毒发作而身躯快速溶化；更没有人看到，从睡美人身上匆匆挣扎爬出的蛊虫、连同它的虫卵最终都难逃与美人同归于尽的命运。

很快便到了亥时三刻，前来敲门的下人们和街上往来的人们都发现，八仙阁顶楼临风处走水，火势很大，等救完火之后，天下第一美人已经烧成灰烬。

离奇的是，当天夜里同一时刻，护国公萧府上下主子几十人，统统骤然心口疼痛异常，上至一家之主护国公，下至年仅三岁的护国公嫡孙都不可幸免。年幼羸弱者更是因此而几度晕厥，这一症状直至亥时三刻过后方才缓过来，国公府顿时乱成一团，后来护国公请来了御医，都查不出任何问题。

这事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有人传言长公主其实是九天仙女下凡尘，如今回归天宫重列仙班，萧大人作为痴情驸马连同府上众人才有恸彻心扉之感；也有人说长公主乃妖魔鬼怪化身，想缠走护国公一府上下几十条人命，只是后来被法力高深的道长降服云云。

总之，沧州内寺庙道观一时之间香火更加鼎盛，此乃后话。

而此时，历衡十三年，大周国嘉懿长公主慕容灵珠，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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