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国都沧州，烟雨笼罩而诗情画意，繁华似锦竟延绵不衰。这里常年萦绕湿气，即便是寒风凌冽的深冬时节也不例外。

除夕夜里，万家灯火，爆竹烟花伴随着欢乐声延绵不断，此起彼伏。在这喜庆之夜，仿佛家家户户都过得比往日更温暖，就连那无处不在的湿冷寒风也显得格外可亲，比如家族兴旺的护国公府。而世事无绝对，在喜庆的日子里总有过得并不喜庆的，比如人丁凋零的嘉懿长公主府。长公主府与护国公府仅一墙之隔，团圆之夜，同样的灯火通明，护国公府有多热闹，长公主府就有多冷清。

余嬷嬷走进凤仪阁内堂，抬眼就看到近年来一直保持着粗衣素面的公主殿下，正坐在梳妆台前，任由婢女为她梳妆打扮。公主好静，一屋子伺候的婢女侍官动作如行云流水而不出半丝多余声响。影像清晰的水银镜里，映出一张模糊了岁月痕迹的脸，容颜精致、倾国倾城，却神色寡淡，绝美凤目波澜不惊。

余嬷嬷走向前，躬身轻柔道：“殿下，时辰差不多了。”

慕容灵珠伸出柔荑，轻轻搭在侍官悬着的手背上，缓缓起身，不紧不慢地迈步走出凤仪阁，进了轿子往国公府而去。

国公府大门前不知点了多少灯火，亮如白昼。长公主的桥子将将停妥，国公爷便带着阖府上下行礼：“恭迎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慕容灵珠从轿子里面出来，目光清浅地扫过跪了一地的萧家人以及站着只是微微躬身拱手的护国公萧祺，淡道：“免。”

萧祺得体浅笑着：“殿下驾临，实乃萧家之福，快请。”

慕容灵珠缓缓走着，漫不经心地看着一路的景色，偶尔也会漫不经心地看两眼前方引路的高大挺拔的背影。明景五年，萧祺官拜刑部侍郎，同年冬天尚公主，时隔十六年，梓衡帝登基，萧祺从龙之功不可没，被封为护国公，赐护国公府。这是她夫君的府邸，而她却是在今晚才第一次踏足。

长公主领着婢女侍官们走得慢，而萧祺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竟能完美地配合长公主的信步由缰，带路带的也慢。跟在他们身后的一众萧家的人便只好走得更慢，有些走得有点局促，即便如此，没有人敢出言半句。

紧随着公主仪仗之后的，是国公府的“主母”。长公主从不踏足国公府，也从不过问国公府的事，是以国公府实际上的主母竟是萧祺的平妻柳氏。

世子萧天昇今年十九岁，长相随了柳氏。

萧天昇走在柳氏身后半步，目光略带好奇地随着公主仪仗，在缝隙中隐约看到那雍容的背影。精美绝伦的紫色宫制衣裙，裙摆长长地拖曳在地，光滑缎面上清晰可见以金丝绣成的连绵牡丹暗纹，拖曳间随着缎面的反光，那栩栩如生的暗纹明灭，竟让人有花灵慢舞之感。而公主殿下明明已经是妇人，却并未挽起妇人发髻，精致头饰点缀下，墨发愈发显得如瀑如洗，仅仅一个背影，就已经让萧天昇有点失神。

而直至入屋落座，萧天昇才得以真正看到这位多年不曾踏出公主府佛堂半步的、大周国迄今为止唯一的公主殿下的面容，不止萧天昇几乎所有人都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而作为护国公世子，终年混迹于陵州城富贵子弟圈中，萧天昇自认见过形形色色不少美人，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甚至红楼魁首。且看他的夫人小柳氏，就是外祖家嫡出的长孙女，容颜出众，端庄大方；最受宠的妾侍林氏，妩媚妖娆，能使百炼钢成绕指柔。再看他的母亲大柳氏，更是集此二人之长处，上天给了她美好容颜、曼妙身段，还给她蕙质兰心，也不知道是她自己保养得宜，还是岁月对她很是优待，并没有留下太大的痕迹。在萧天昇记事以来，母亲便是陵州城里最了不得的女子，在内能拴住父亲的心，使得父亲主动不纳妾侍，在外手腕更是了得，各种关系打点顺当，陵州贵妇圈都只知护国公夫人柳氏，不识护国公的另一位“正妻”。正因为母亲的耀眼，他才连带觉得外祖家的女子甚美，并且很自然而然的娶了小柳氏为妻，只是小柳氏美则美矣，似乎并没有他母亲的光芒，成婚之初还好，不久之后难免觉得寡淡，于是他便寻寻觅觅，只到遇见林氏，他才觉得勉强足够。

萧天昇一直觉得父亲是幸而又不幸的，在他的认知里，父亲只有一位挚爱，便是他母亲，但是父亲如此丰神俊朗之人，放弃了世间所有的女子，难免可惜。萧天昇与旁人一般，不怎么想到过公主殿下，即便是想到，也只是下意识觉得那只是一个挂着公主的虚名，成天呆在庵堂里的老尼姑。直到这一个除夕之夜，他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了仙女下凡，所以之前他欣赏的、引以为傲的人间姝色都变得暗淡无光，他的眼光竟无法移开，人都说他的母亲倾国倾城，他才发现，端坐在上位那人，才是真正的倾国倾城。他忽然有一丝疑惑，父亲的眼睛是不是瞎了，或者脑子是不是进水了，还是多年以来，他们笃定的事情其实都是错的。

如果说岁月对柳氏是优待的，那对慕容灵珠就肯定是偏宠的，除却多年礼佛使气质更加端和、眼神更加超然物外，她的容颜较往年竟不曾变过。这位二十年前惊艳了时光的帝国公主，二十年后依然惊艳时光。柳氏不动声色细细观看着，心里似有一些异样情绪暗涌，她勉强压制那丝丝绕绕的嫉妒，脸色柔和喜悦地应对。

原是热闹的除夕团圆夜，长公主的到来就如异族侵占，导致了满室的安静与尴尬，而所谓罪魁祸首竟似毫无察觉，镇定自若地优雅用膳。如果不是柳氏有八面玲珑之能，怕是除却护国公的其他人等都不敢动箸。

柳氏亲和地招呼其余人用膳以后，殷切地看向慕容灵珠：“姐姐，这些都还合口味吗？”

慕容灵珠端着酒杯慢悠悠地浅酌，柳氏还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复，结果她居然开了尊口：“尚可。”

柳氏眼中的笑意更深，脸上表情更加温和，继续撑起大局，与慕容灵珠有一句没一句地答话，大多数都是柳氏在说，慕容灵珠久久才回一句，柳氏也不生气，只是殷勤地闲聊，到最后甚至已经站在慕容灵珠身侧布菜。

国公爷一直低头垂眸自饮自酌，面无表情。

萧天昇一时暗暗羡慕父亲的齐人之福，一时觉得父亲多年把天仙般的绝世佳人晾在一边实在暴殄天物，一时又因公主这般漫不经心而为自己的生母抱不平，一时又觉得她这般高傲仿佛是理所应当。

国公府世子爷的万般心思终归无人理会，夜深宴撤之时，柳氏甚是殷切地祈求慕容灵珠留下来一起守岁：“姐姐已多年不曾见妹妹了，今夜必得遂了妹妹的心愿，妹妹还有好多体己话想要跟姐姐倾诉……”

慕容灵珠竟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柳氏自然表露得甚为欣喜：“姐姐可曾见过国公府的梅园？那里都是国公爷亲手种植的梅树，还时时悉心照护的，如今那里的梅花开得正好，我们可以移步过去一观。”

梅花倒是能勾起慕容灵珠的兴致，于是柳氏欣喜万分地将慕容灵珠引至梅园。留下来的人才松了口气，长公主虽然倾国倾城，但是太过于冷清，估计也就温婉如柳氏才能陪伴左右。

柳氏方才引着长公主殿下去了梅园，萧祺便独自匆匆去了书房，留下一干家眷自己守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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