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真的是没有办法了。”韩采梅的气息变得不均匀,声音很微弱,“这么大的山林,要找到我们太难了。”
“怎么没办法?”晋欢试图说服韩采梅,也试图说服自己,“你还不知道,山里的空气很湿润,三伏天里不会超过五天就要下一场大雨,算起来今天正好五天了,今晚或者明天就会下大雨,狼自然躲的。”
在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世界里,从来没有绝境,但韩采梅不一样,她看得更远,看得更真实,当然,情况也有可能恰恰相反。不过,她意识到晋欢的每句话都是在安慰她,使她不至于放弃,他说得自然合情合理,然而对于一个身陷绝境的人,只要没有抓住真切的救命绳索,她的心里永远是没底的。“或许”和“可能”给人带来的信心是极其有限的。正如韩采梅担心的,或者说她早已预知的,晚上没有下雨,第二天也没有下雨,相比于之前身体的痛楚带来的烦躁以及对于生命和爱情的不舍带来的恐惧,她现在平静了许多,这大概是生命消亡所必经的过程。她现在非常感激晋欢,他是一个看上去轻浮实则真诚的年轻人,她死了不足为惜,让这样一个充满朝气的活泼生命跟随自己而去,实在是莫大的罪过,大概到了阴间还是要受惩罚的。以她的阅历和经验,岂能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对自己的情义?在她看来这是非常荒谬的,然而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讲,却是极为美好的,我们不能自己追求爱情,却剥夺别人的权利。当然,她也依旧非常遗憾,生命的最后一刻,没有能够和心爱的人在一起。
慢慢地,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因为她已经昏睡过去,在这之前,晋欢早已昏厥,不省人事。韩采梅没想到,她竟然能够再一次睁开眼睛,看一看这个美丽的世界。她是被一阵剧烈的、混乱的厮打声惊醒的,她的身体虚弱到了极点,睁开眼睛已是非常困难的事,只是依稀看到了树下的光景。一个胸口沾染了血污的白衣男子左腿屈膝在前,右腿绷直蹬着地面,脚尖嵌到了草皮里面,左手伸向前方,右手在身后握拳。他的周围散布着三匹狼的尸体,还有两匹狼正在与他对峙,嘴里不断发出示警声,伸长了脖子,身体想要前行却畏畏缩缩,反而向后退去。那男子忽然迈出右腿大喝一声,两匹狼扭头狂奔,瞬间没了踪影。
韩采梅僵硬的脸上艰难地露出了笑容。获得新生,她振奋起来,用右手晃了晃晋欢,吃力地唤着:“快醒来,我们得救了,林雪飞来救我们了。”
林雪飞抬头观察了一下橡树周围的情况,思索着解救他们的办法,突然,一股强劲的狂风袭来,他倒退了好几步,用臂膀挡住了眼睛。刹那间,白昼变成了黑夜,一道闪电如巨龙般纵贯天际,肆意驰骋着,咆哮着,轰隆隆惊雷炸起,劈山震谷。在这天地之间,栖凤山变得如此微小可怜,仿佛只是擎天而立的天神手中的玩物,脆弱不堪,一击即碎。暴雨倾泻而下,大地在颤抖,山林在摇晃,警示着骄傲的人类,对于自然的敬畏一刻都不能懈怠。
韩采梅将头埋进了臂膀里,试图用身子遮住晋欢。铺天盖地、凶猛迅疾的雨滴还是击到了晋欢的脸上,他被上天唤醒了,呆滞了半刻,脸上露出了笑容,他们还活着,多好,这暴雨必是天赐的洗礼。
狂风暴雨如同被禁锢了千年偶然逃脱的魔鬼般摧残着山林,肆虐着大地。山头的一块巨石轰然断裂,怒吼着翻滚而来,将阻挡它的树木尽数压倒,橡树旁边的几棵槐树被连根拔起,一枝折断了的碗口粗细的树枝,借着狂风向韩采梅和晋欢袭来,势头迅猛,不可阻挡。晋欢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坐了起来,将韩采梅摁倒,同时,他的身体飞离了树干,重重地摔在地上,然后如同皮球一样在草地上翻滚着,直到撞上了一棵大树。
不管暴风雨多么可怕,它总是会过去的。晋欢难以想象,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身下不是冰冷坚硬的树干,而是温暖柔软的床被。一个穿着一身白色衣服戴着白色帽子的男子站在窗前,魁梧伟岸,庄重自然,浓浓剑眉中透出的威严撼人心魄,明澈深邃的双眼中射出凛凛寒光。
他知道晋欢醒了,转身向床边走来。晋欢探身想要说些什么,那人却率先说道:“她很好,你放心。”晋欢又要张口,那人又说道:“我是林雪飞,你猜得对。”晋欢仰在枕头上失声笑起来,人生真是难以捉摸,明天你会在哪里?发生哪些事?遇见什么人?韩采梅平安无恙,林雪飞站在自己床前,这是他所经历的生命历程中最不可思议的时刻。
晋欢一心想见到林雪飞,此时如愿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侧过脸望着窗外。
“你在看什么?”林雪飞问道。
“十字路口、花坛、街道还有忙忙碌碌的行人。”
“还有呢?”
“人们都很忙吧,背着包,举着电话,急匆匆地赶路。”
“接着说。”
“孩子们在等公交车,不停探头张望着,许多年以后,他们眼中所看到的东西跟今天会有所不同吗?”
“看到了吗?师傅们在修剪花坛。”晋欢又说,“你信不信,他们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打理过他们的儿女,但是他们之所以修剪花坛就是为了照顾好儿女。”
“是这样的。”
“银行对面,面包店旁边,一位老太太跪在路旁乞讨。”他挪了挪身子,“哦,真不错,一个小伙子给了老太太一块钱,也许是十块。”
晋欢看到林雪飞站在窗前若有所思,忍不住问道:“雪飞哥,你又在看什么?”
“我该去看看韩采梅了。”
林雪飞说完走出了病房,转过拐角,走至咨询台前,“砰”的一声一个年轻人被扔了出来,横着撞在台子上,林雪飞停住了脚步。几个中年男子冲上来将这年轻人摁在地上乱拳捶打,许多病人还有医生都在远处观望不敢上前。一位年轻的护士跑过来呵斥道:“这是在医院里,你们住手。”当中一个男子满不在意地推了她一把,那护士倒退了三四米远,撞开了一间病房的门。
“不是我偷的。”年轻人趴在地上大叫着,林雪飞看到他穿着一身迷彩服,上面沾满了泥灰。
“还不承认。”一个光头男子俯身抓着他的头发,手里拿出一个金壶放在他面前,笑道,“这是什么?不是你偷的这是什么?”
“我错拿了。”年轻人还在试图狡辩,“不小心装错了,你拿回去吧。”
“拿回去?”光头男子站起来,对着周围的人大声说道,“要是我的每个工人都这样,我就拿不回去了。”接着低头对那年轻人说道:“警察也许能证明你是清白的。”随即吩咐旁边的人把他拉起来。
年轻人着了急,慌忙之间口不择言:“不是我,不是我,是有人叫我这么干的。”
光头男子一听觉得好笑,倒想看看他嘴硬到何时,因此说道:“死不承认是吧,你倒说说看,是谁指使你干的?”那年轻人急病乱投医,管不得许多,伸手指向站在台前的林雪飞。光头男子早已察觉到身旁的白衣男子,只是他一动没动,因此也就没在意,听到年轻人这么说他是一点也不信的,不过他倒觉得有趣,又问一遍:“你确定是他?”
“就是他。”年轻人心里不忍,但为求自保,说得斩钉截铁。林雪飞站在原地,一句话都没说。
光头男子缓缓走到台前,抬头望着林雪飞,笑道:“倒好个人物,喂,他说是你叫他偷的,是吗?”
林雪飞盯着他,没有回答。
“你是哑巴吗?”那人动了怒,“看来真是你指使的?”
林雪飞不睬,那人顺手拿起了台上放着的白瓷花瓶,威吓道:“说是不说?”林雪飞只微微一笑,那人觉得受了侮辱,虽然本不敢下手但在众人面前又难以下台,便举起花瓶,重重地砸向了林雪飞的额头。瓶子霎时碎了一地,残片飞到了围观者的脚下,人群一阵唏嘘。林雪飞仍岿然不动,片刻之后,鲜血顺着脸颊流进了脖颈。那几个人看到这种情形,也都有些胆怯,反正金壶已经拿到了,那人便说道:“老子今天就放过你们。”说完便溜出了医院。挨打的年轻人爬了起来,很快消失在楼道里。倒在地上的护士扶着门框站起,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拥着林雪飞离开了,剩下的人们,便开始议论纷纷,各抒己见。
林雪飞再次走进病房的时候,额头上包着纱布,晋欢吃了一惊,忙问道:“你怎么了?”
“好痛啊。”林雪飞捂着额头上的伤口笑道,“下次走路一定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