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遇见了狼,你该死,不要把我搭上,我才认识你几天?跟你没到那个交情。今年我才十七岁,没有谈恋爱,没有孝敬父母,没去过长城,也没到过西藏。我还要功成名就,梦想成真呢。”
“我不敢连累你。”韩采梅只几个大步就迈过了横枝,坐在了晋欢旁边的枝杈上,斜觑着晋欢。她心里明白晋欢是故意激她,但是那些话句句刺耳,仍然让她气愤不已。此时,三匹狼也跟着他们跑到了橡树下,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晋欢仰起头笑了两声,这笑声里夹杂着满足、欣慰、还有无奈和惆怅。
“你笑什么?”韩采梅用僵硬的声音问道。
晋欢直视着韩采梅,眨了眨眼睛,又轻声笑起来,韩采梅盯着晋欢,嘴角不由得也挂起一丝微笑。晋欢这才注意到,韩采梅的外衣已经支离破碎,裤腿都被撕成了碎布条,一只鞋子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头发披散开来,白皙的脸蛋上沾染了一块块泥污,臂膀上划出了一条条血痕。不可名状的怜爱在他心里油然而生,让这么清丽秀美的女孩落到如此狼狈难堪的境地,实在是上天不可饶恕的罪过。
月亮悄然消逝了,留给苍山无边的黑暗,沉寂也随之而来,空气中弥漫着恐怖和惊惧,死亡正在慢慢靠近。他们聆听着彼此的呼吸和心跳,此刻,这成了彼此坚持下去的唯一支柱。
半夜过后,山里变得凉起来,韩采梅摩挲着自己的两臂,身子抱成了一团。经过一夜的奔波和焦虑,腿上又受了伤,晋欢觉得筋疲力尽,适才还没有这么强烈的感觉,等到一切都沉静下来,疼痛和不适才开始发作。
“冷吗?”晋欢察觉到了韩采梅的动作。
“有点。”
“小时候上学,教室的屋顶有个大洞,窗子也漏风,冬天冷得不行了,我们下了课就顺着墙角排成一排,喊着闹着挤在一起,不一时身子就暖和起来,我们称它叫‘挤油’。”
“我知道你的意思。”
“那你还不靠过来。”晋欢觉得韩采梅没有靠过来的意思,只好又说道:“还是我靠过去吧。”晋欢双手撑着树干,将身子挪到了韩采梅身边,正好挨着她的肩膀。
“也许我应该伸出右臂抱着你。”韩采梅还没来得及张口,晋欢又补充道:“那就有点得寸进尺了。”
“欢子,你饿吗?”
“我今天中午吃了好多东西,一点儿也不饿。”
“我饿了。”
“我就是这么一个人,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晋欢非常自豪地将手伸进了裤兜里,由于身子倾斜,动作别扭,手探来探去摸不着,不想那苹果顺着手边掉了下去,碰着树干,摔到了地上。
晋欢懊恼地叹息了一声,韩采梅也遗憾地拍了一下树干,又不忍拂了他的心意,连连说道:“没关系,没关系,这种环境有东西也吃不下的。”韩采梅不知道自己的手碰到了什么东西,黏黏的,还带着腥味,她将手放到眼前仔细观望,猛然发现,那是鲜血。
“你受伤了。”韩采梅着急起来,提高了嗓音,“哪里受伤了?”
“别害怕,我没事。”
韩采梅估计着手掌所触的位置,马上反应过来,晋欢的左腿正在流血。她慢慢地小心地将晋欢的裤腿卷起来,却也难免触到伤口,晋欢闭着眼,咬着牙将头侧向一边。
“天哪!”韩采梅担心地说道,“还在流血。”她将自己的衣角撕下一块,扎住了晋欢的伤口,晋欢强忍着一声没吭。一阵剧烈的疼痛之后,反而轻松了许多。不知不觉中,他竟沉沉睡去,醒来后,天已微明,令他惊喜的是,韩采梅的左臂正搂着自己,他的头倚在韩采梅的左肩上。
韩采梅说道:“你醒了。”
晋欢将头从她的肩上移开,打了个哈欠。
“狼还没走,我们怎么办?”
“别担心,狼也会饿的,我敢打赌,今天咱们不下树,它们就一定会走的。”
日头东升西落,人们早习以为常,谁也不会刻意关注。对于一个劳作的农民,这不过是一张短暂的作息表,旭日充盈他的精力,斜阳抹去他的疲惫,一日终了,他会哼着小曲,摇着手臂惬意地下山去。即使对于一只雀鸟或一只飞虫,这都是稀松平常,无足挂齿的。然而,当你盯着太阳时针在天空的表盘中前行时,你才知道漫长的真正含义。晋欢和韩采梅一动也不敢动,但体能还是急剧损失,傍晚时,口渴难耐,四肢绵软,尤其晋欢脸色惨白,双目无神,他告诉自己要坚持,这种境况,只有相濡以沫才能渡过难关。
“你看,狼走了。”韩采梅正闭着眼睛,听到晋欢的声音向树下望去,三匹狼果然已经不见了。
“我们能下去了吗?”韩采梅喜出望外,人最幸福的时刻,不是梦想成真的一瞬,而是希望降临的刹那。
“不能,再等等,狼是很狡猾的。”
韩采梅扶着树枝站起身环顾四周,并没有什么动静,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蹲下身子想要把晋欢扶起来,耳边却响起由远及近的簌簌声。她向树下望去,发现那三匹狼已经回来,令人窒息的是,除此之外,又多了两匹狼,并且嘴里都叼着吃剩的残肉。
韩采梅开始陷入到绝望中,这远比灾难本身可怕。人们的行动由意志支配,意志的根源便是希望,达成希望的欲望操纵着每个人的心魔,它是成功学家的法宝,也是心灵导师的诱饵,循着微微光亮,有的人找到了平坦的沃野,有的人碰了壁,转而跟随别处的光亮。只有这虚无缥缈的抽象存在能够使拥有堂堂相貌、迅捷思维和非凡文采的人体躯壳变得生机勃勃,意气风发,说起来未免可笑,但这是实情。因此,与之相反的绝望,也就成了人类最可怕的敌人,我们最引以为豪的东西是思想,可是我们生于斯,也毁于斯,生也好,毁也好,我们总是被动的,并且,每时每刻都在被它欺骗,被它玩弄。
“这下是不是完了?”韩采梅心灰意冷。
“办法总是有的。”晋欢知道倘若他坚持不下去了,那么她也必定走不出这片山林,“怎么?这不是才一天吗?郭大哥和村里的乡亲们一定会找到我们的,你放心。”
对啊,还有郭谋忠,他一定会找到她的,韩采梅的心活了。当时,面对着三匹狼,晋欢的突然出现使她感到欣喜之外不免有些失望,她觉得,生死攸关的时刻,应该由两个相爱的人共同面对。不过,这种念头一出现便马上被扼杀,因为仅仅是泛泛之交的一个年轻人肯在危急关头舍命相救,她必须要心怀感恩,过多的奢求不仅有愧于这位少年的心意,也许还会招致上天的厌恶。可理性不可能永远占据上风,现在韩采梅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她的怀里搂着一个男人,心里却热烈地思念着另外一个。她多么希望此刻在身边的人是郭谋忠,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就算立即死去也没什么遗憾了。当你的头上顶着爱情的光环,你就不会惧怕任何艰险。韩采梅心里这么想着,差一点忘却了身体的苦痛和黑夜的冰冷,她只要伸出手就能触到自己心爱的人,但是她没有那么做,她要等着爱人过来拥抱自己,这是女人赋予自己的特权。
黑夜伴着她的甜美思绪悄然走过,白天又迈开了脚步,身上的煎熬把她拉回了现实,她疑心自己出现了幻觉,恐惧和焦躁又重新将她包裹。她不停观察着,五匹狼总有一两匹会出去找些吃的,之后再回到树下,它们比他们更耗得起。下午时分,晋欢嘴里不停说胡话,韩采梅不得不叫醒了他。
晋欢的嘴唇裂开了口子,四肢冰冷。“真是该死。”晋欢心里想,“我绝不能再睡着,她一个人挺不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