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党郡郡守靳黈自从收到桓惠王的密令之后,一面动员百姓和军队御秦,一面坐守端氏城,焦急万分的期盼桓惠王增派援军,或者等来赵国、魏国的联军相助。谁想到苦苦过了一个月,等到的却是冯亭一行。
成纪下令召集上党郡官员,当众宣读了桓惠王的诏令,免去靳黈上党郡守职务,责令回新郑请罪;任命冯亭为上党郡守,负责上党郡入秦事宜。
靳黈听了之后,头脑一片模糊,彻底没了方向,他不知道桓惠王究竟在把玩的什么游戏。难道是秦国给韩国的压力太大了,桓惠王最后还是屈服了?或者桓惠王还有新的计划运筹,自己不知道而已?虽然不清楚桓惠王的真实目的,但是老实的靳黈还是很爽快的服从诏令,交出了郡守大印。
靳黈和冯亭在十年前一起在新郑同一个部门为官,靳黈当时还是冯亭的上司,二人也自然熟识。当下,靳黈先命令郡府人员将冯亭的家眷都安置下来。靳黈诚恳的说道:“冯大夫和成纪将军一路辛苦,今天晚上我就在府里设宴,款待你们,顺便也熟悉郡里的各位官员。”冯亭赶紧摆摆手,道:“多谢靳黈郡守的好意,你看我们这一路鞍马劳顿,皆已蓬头垢面,疲惫不堪,今天就让我等好好洗漱休息吧,迟两天也可以接风嘛。”靳黈大笑:“我倒是把这个给疏忽了,也罢,我吩咐下去,今天府里多准备些热水,你们好好洗了早点歇息。”然后命令郡府的各路属官准备户籍、账册、军务、驻防,三天后给冯亭仔细交接。
冯亭嘱咐众人,先不要泄露公主的身份,零露依旧和碧昔住在一起,同时也便于照顾。苏姬在野王受了惊吓,又是一路颠簸,一到端氏城就病倒了,冯亭托靳黈找来了郎中把了脉,开了几服药,让青燕看着去煎熬了。
夜里,靳黈正在指挥家人收拾物品,计划三天后交接完毕就立刻回新郑复命。突然侍从来报,说郡府的属官郡尉曹孤攻、长史贾卯、司马都甫基、都尉同赣来见,都在外厅等候。
靳黈出来时,看到曹孤攻等人神色不对,皆似有怨言一番。众人见靳黈出来,都起身行礼,说道:“靳黈郡守即将回新郑,我等久在郡守帐下效力,郡守待我们不薄,我等都感恩不尽,前来拜谢。”靳黈道:“上党郡现在形势严峻,处于危险之中,靳黈突然一走了之,却将上党留给了你们,现在老夫也是五味杂陈,心乱如麻。”
同赣道:“我等皆佩服郡守的赤诚忠心,都愿意在郡守帐下死心效力,保卫上党。但是大王却突然派冯亭接替郡守,还要继续将上党献给秦国,众将心中皆不服气。”都甫基狠狠的说道:“我们知道靳黈郡守也不愿看到上党附秦,何况这次郡守违抗王命,回到新郑必然问罪。我们刚才商议了,决定扣留冯亭,联名保荐郡守继续留在上党。”
靳黈能想到众人对冯亭接替上党均有怨言,但是却没有料到大家如此偏激,大惊失色:“你等却如何口出狂言,现在大王派新郡守冯亭已经到任,还有宫里的侍卫长成纪,这么公然违抗王命,和反叛有何区别,将我靳黈的名节都毁了,万万不可。”
曹孤攻站起来,挽起了袖子,悄声说道:“是大王先要抛弃我们,不是我们先要辜负大王。何况我们也是为郡守着想,这次大王召郡守回新郑,必定凶多吉少,不如早作定断。”
靳黈走了过去,谨慎的看了看屋外,低声说道:“我们扣押大王新任的郡守,就是不听王命,一旦大王动怒,联合秦军来攻上党,我们都是不忠不孝的乱臣,估计就是逃亡也没有哪个国家肯收留我们。何况,冯亭大夫我也很了解,此人正直、忠义,他也是奉王命而为,你们这么做也害了冯亭。”
同赣道:“属下们心意已决,冯亭如果敢反抗阻拦,就杀了他。”
靳黈这次公然抗拒王命,是接受了桓惠王的密令,曹孤攻等人并不知情。靳黈想桓惠王假使改变主张,只需要再给自己下达密令即可,现在突然派冯亭来,应该是另有隐情,还需自己探听真实。再看到众人的态度,知道暂时难以说服他们,不如先安稳下来,于是说道:“冯亭此来,究竟意欲何为,我们还都不清楚,你们先不要乱,都回去。待我这几日探明冯亭的意图之后,我们再做决议不迟。”
第二日,倒也没有什么要事。郡府里的各路官员都整理账册,靳黈陪着冯亭在端氏城里四处走了一遍。这端氏城夹在两山之中,位于沁河河谷,沿沁河向北就是赵国的晋阳,向南即是野王城,翻过西面的大山就是秦国的曲沃,东面过了乏马岭上的高平关就是长平,地处交通要道。
下午,靳黈在府里设宴招待了冯亭和成纪,上党郡众将和官吏们陪同。由于郡守府里的属官们都有情绪,场面冷清,话也不多,权当是走了过场。冯亭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故意装作不知。
饭后,靳黈陪同冯亭在郡守府里散步闲聊。忽然冯亭问道:“靳黈大夫爱护上党百姓,宁愿牺牲名节也要违抗王命,上党百姓官吏都很感激你。现在冯亭突然到来,却是仍然移交上党,我看大家都不待见于我。”
靳黈故意说道:“大王移交上党也是迫于秦国的压迫,何况上党已经成了孤地,没有外援,仅靠一腔热血,根本抵御不了秦军。自从秦军断绝和新郑的道路之后,现在四十几万军民的供给都困难了。大王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了,你我都是韩国的臣子,唯有奉命行事。靳黈一时冲动,违抗了王命,难道新任的冯亭郡守还有什么想法吗?”冯亭笑道:“我现在也是进退两难。服从王命,愧对上党百姓;违抗王命,愧对大王。不如靳黈大夫即刻就将我绑了去,随你处置,我倒也解脱了。”
靳黈一惊,脸色立刻难看起来,说道:“冯大夫却如何这般说话,既是大王派你前来,又下了诏令,靳黈只管服从王命就是了。”冯亭冷冷一笑:“即使如此,又何必偷偷勾联计划,暗下埋伏?”靳黈心想,不好,难道曹孤攻他们已经有所行动了,自己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先问明白再说,“冯大夫所说的暗下埋伏究竟是怎么回事,望说到明处。”
冯亭道:“你我久在官场、军中,什么细小的变化能躲过我们的眼睛。今日上午,我就发现郡守府前后增派了守卫士兵,当时也未在意。方才宴席之上,见到几位属官看我的眼神扑朔迷离,躲躲闪闪。移交上党关切所有人的利益,必有争论,在宴席上却都只字不提,如此反常行为,必定已经暗中有了对策,只等待你一声令下,马上行动了。”
靳黈赞叹的说道:“难怪大王能派冯大夫到上党来,你果然心思明锐,洞察秋毫,有过人之处。冯大夫既然已有所觉,就不必多虑,这件事情的我会妥善处理。属官们的确有这异心,今天夜里我就将他们全部拿下,交与你处置便是。”冯亭急忙伸手拦道:“不可,这些都是忠心耿耿的韩国官吏,虽然职位卑微,但正是有了他们,说明我们韩国人的精气神还在。韩国人就是有着这股血性,秦国才不敢像吞并巴蜀一般对我韩国。秦国即使灭了上党郡,也灭不了我们的志气,他们都是为上党为韩国,我也不想责罚他们。实际上,冯亭这次来,暗中受了大王的秘密委托,是准备将上党献与赵国。”
靳黈听到了,不觉惊喜交加,但还是有些难以确信。
冯亭从衣袖中拿出一个竹简,递与靳黈:“这是大王给你密件。”靳黈结果仔细看时,上面写着:“孤有意,黈勿疑,听于命。”冯亭呵呵一笑:“都是移交上党,但是交付赵国,不是交付秦国。”
原来桓惠王担心靳黈不能够理解自己的本意,一旦抗拒冯亭,反而坏了自己的计划。在临行之前,亲自手书,又担心落入秦军手中,所以写得模棱两可,外人绝对看不出桓惠王的本意,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方可明白,命冯亭在情况紧急之下可以交于靳黈。
“交付赵国?上党,秦国?”靳黈看着竹简,口中自言自语的说了几句,突然间恍然大悟,完全理解了桓惠王的用意,不住的连连点头:“朝野上下都说大王年轻,不善治国,我看就依这次周密的安排部署,连环用计,我王还是有雄才大略的。可惜了,生不逢时,放在昭侯、威侯之时,必能带我韩国步入强国之列。”
“这件事关系到上党乃至韩国的存亡大事,所以大王布局周密,并严令不得外泄。”
靳黈收起竹简,对冯亭说道:“这个你自然放心,至于曹孤攻他们,都跟随我多年了,我自然有办法让他们安稳下来,忠心听命于你,但以后的事情就靠冯大夫自己了。”说到这里靳黈长吁一口气:“原本我心中也有怨言,准备三日后就回新郑。现在茅塞顿开,心情也舒朗了,明天我就带着你到各个关隘都看看,熟悉地形、官吏、守将们,对你今后必定有用。”
“也好,刚好我们还可以借机拖延时间,叫秦国也无话可说。现在的局势,尽量拖延下去就可能引来诸侯各国的变化,对韩国有利。”说到这里,冯亭想起了一件大事,对靳黈说道:“你且随我过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靳黈更加奇怪了,对冯亭道:“又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策略吗?几年没见,我看你的头脑越来越灵活诡异了。”
冯亭道:“不必多言,到了你就知道了。”说完引着靳黈便往碧昔的住处去。
却说碧昔将零露公主秘密安置在了自己房中照顾。冯亭正妻、碧昔之母亡故之后,小妾苏姬又是个多病的娇弱女子,反倒是碧昔挑起了家里的吃穿用度的管理之心。经过两年的时间,将家里的各项家务料理的井井有条。
虽然碧昔还小零露两岁,但是显然比零露要成熟老练许多。经过这些日子碧昔的细心照料,加上劝导呵护,零露已经逐步从困扰内疚的低落情绪中走了出来,精神也渐渐好转。
到了住处,冯亭叫碧昔将零露公主请了出来,相互介绍道:“这是先王的爱女,大王的妹妹零露公主,这位是上党郡守靳黈大夫。”零露公主见了赶紧规规矩矩的向靳黈行礼,靳黈也回过礼,说道:“靳黈不知公主在此,接待短了礼数,望公主见谅,我即刻给公主安排单独住处。”冯亭拉住靳黈说道:“这次公主因变故蒙难野王郡,我和成纪路过野王城时救出公主,为保护公主的安全就没有对外公布,只说是我的另一个女儿。现在公主和碧昔住在一起也好,便于照顾,也有个相互依赖。待大人回新郑的时候就将公主和碧昔一并带回吧。”
靳黈捋了捋长须,说道:“原来如此,那公主就安心住上些日子,吃穿用度我会精心安排的。”零露公主说道:“有劳两位大人费心了,一切只管简单方便就是,现在有碧昔照看着,我倒是觉得什么都不缺的。”
靳黈听了,看了一眼旁边的碧昔,说道:“这就是碧昔啊,多年不见,已经长成一个大女子了。对了,碧昔,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已经叫人去通知李焘了,我原本安排他这几日在山中巡视各处要塞,估计今天晚上应该就到了。刚好叫李焘负责守护公主的安全,也方便照顾你。”碧昔顿时羞红了脸,手里摆弄着衣襟,低头不语。
靳黈对旁边故作糊涂的冯亭呵呵大笑道:“不要装了,老夫早已经从李焘口中知道他和碧昔的婚事了,这次碧昔随你过来就是看他的郎君的吧,否则跟着你这个刻板的老头子跑到这山里来有何意思?”
冯亭也笑道:“靳黈大夫考虑周全,我就替公主和碧昔谢过你了。”
当夜,靳黈和冯亭秉烛夜谈,从陈年旧事,到当今战国乱世,感慨周礼尽失,民风日下,直到夜半十分,虽意犹未尽,但恐误了第二天政事,才各自散去休息。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端氏城在雾中若隐若现,一缕红色的霞光穿过云层的夹缝恰好射在郡守府里。随着一阵杂乱而清脆的马蹄声,一个青年军官带着五十余名骑兵来到了郡守府外。
这军官约莫二十岁,清朗英俊,仪表堂堂,手持军中令牌,与郡守府守卫交接之后,安排士兵们分散到各处防守、巡逻,而后自己进了郡守府,准备面见靳黈和冯亭。
刚进府中,走到天井里,突然身后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熟悉的声音,似乎还伴有熟悉的味道,都令他魂飞梦绕。回头看时,一个鹅黄色衣服的少女正在羞涩的站在花丛中,双目含情浅笑着看着他。
这名青年男子正是李焘,女子自然就是碧昔了。
碧昔昨天听靳黈提起李焘夜里就回来了,第二天早上就会来府里,激动地煎熬了一夜未睡,清晨早早的就到了府里的必经之路上等候李焘。
李焘万万没想到,日日夜夜百般思念的恋人竟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激动地说道:“碧昔,你,你怎么也来了,冯大夫这次竟然带你一起来了。这么早怎么就在这里,是在等我么?”碧昔故作慎怒的说道:“不要自作多情,人家早上起来赏赏花,看看雾,等你作甚,你又没有花漂亮。”李焘却也不答话,赶忙上前悄悄的拉住碧昔的手,轻轻的说道:“一年没见,感觉你长高了,但也消瘦了,这过来山路颠簸,也是辛苦你了。”碧昔赶紧在李焘手背上轻轻掐了一下,收了回来:“小心叫人看到了。你也变了,山里的风把你吹黑了,山里的水把你养精神了。”
说着,碧昔谨慎的左右看看:“这里来来往往人多眼杂,我们且到后花园那边走走。”一对小情人双目含情脉脉,眼里尽是万般柔情。
李焘悄然拉起了碧昔衣前的飘带,轻轻的嗅了一下,顿觉一股少女的独有的体香浸然入肺,不由得又深情的看了碧昔一眼,说道:“告诉你一个好事情,我已经催促我父亲了,他答应了,准备年末就把我们的婚事给办了。”
碧昔浅然一笑,羞红了双脸,用手戳了一下李焘的额头:“看你这傻样?听父亲说,这次准备让你随靳黈大夫,护送我和零露公主一起回新郑的。”
“零露公主?就是那个神奇的女子么?她怎么也到了上党?大王叫她来准备和亲吗?”李焘突然闻听公主在此,迷惑不解。“我忘了告诉你。”碧昔就将零露公主前前后后的境遇大致给李焘说了一遍。李焘说道:“现在战国乱世,这些公主久处深宫,养尊处优,哪知民间疾苦。那秦军残忍强暴,这次能够安然而退,竟也是万幸,只是让你也处于危险境遇,受了惊吓。”
碧昔道:“是哦,当时就一心保护公主,待秦军退去,事后回想一遍,才感到阵阵后怕。”李焘又疑惑的问道:“刚才你说这次冯大夫叫我立刻回新郑?”碧昔认真的点点头,说道:“正是,父亲已经给靳黈大夫说好了。”
“现在强秦压境,上党岌岌可危,我们军队里都同仇敌忾,誓死抗敌。在这国难当头之际我要是抛弃兄弟们,回了新郑,不仅于心不忍,也恐为众人耻笑。”
碧昔一向善解人意,听到李焘这样说,知道他有想法,却也并不争论,说道:“你匆匆进来,还没有见过我父亲,快快去吧,完了你过来,我们就住在后院,我给你准备了早饭。”
李焘到郡守府厅堂后,却见冯亭、靳黈和一位军官正坐在堂上饮茶叙事,堂下一干人众正在忙忙碌碌。李焘心想,这位军官应当就是侍卫长成纪了,立即上前拜见。
冯亭仔细打量了一遍李焘,高兴的说道:“好男儿还是要在军中锤炼啊,两年前我看到李焘,还是一个少不经事的孩子,现在已经成长锻炼为一个铮铮男儿了。”靳黈呵呵一笑:“我把你未来的女婿给你锤炼好了,现在亲手交还给你,到时候办喜事的时候一定给我个上席,我好多喝几盅。”
冯亭将李焘引到成纪面前,介绍到:“这是宫内的侍卫长成纪将军。”李焘连忙行礼。靳黈道:“零露公主也到了上党,和碧昔在一起。成纪将军带宫内侍卫近身保卫,你就负责组好郡守府外面的守护、巡防吧。”
成纪道:“已经坐了半响,两位郡守大夫忙吧,我就先回去了,刚好带李焘去见见碧昔和零露公主。”二人辞别而去。到了后院,成纪直接将李焘引到碧昔住处,恰巧看到了侍女青燕,叫她前去通报,说侍卫长成纪带着都尉李焘参见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