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川熙攘散去,忘清明才择了好马前往蛮荒。颍川在中州版图东北部,距离蛮荒实在有些远。直至正月二十四,他终于入了蛮荒地界。
忘清明在枯都寻了一家看起来还不错的酒楼,找了个位置坐下。楼中生意极好,酒客甚多。划行酒令的,举杯共欢的,高谈阔论的。邻桌围坐着七八个年轻人,其中一人神情亢奋,一脚踩在桌上,激越高论。
楼里每桌都摆放了一套茶具,也有茶水,忘清明见小二还在忙活,先为自己倒了一杯解渴。水质清澈,看来蛮荒水源问题暂时解决了。忘清明静下心来听,虽那人口中故事应有夸大,但讲的便是枯都西边的永昼沙海,无光了。
小二哥过来时,大约已经是他在此的一刻钟之后了。隔壁依旧夸夸其谈,忘清明向小二要了一间上房,以及一些酒菜。
忘清明见他要走,伸手拉住,塞了额外的碎银子给他:“小二哥,别急着走,在下初来此地,不甚熟悉,能否请你逗留片刻。”
小二看他大方出手,又见他穿着气质不凡,自然乐意。喊来一人交接了活,便凑到他身边,客气地问他想知道什么。
忘清明给他倒了杯水,请他坐下,文儒道:“那桌先生所说的‘永昼沙海’,听其描述极为壮观神圣,在下很感兴趣。本想前去一观奇迹,又闻沙海光明不在。不知小二哥可知其中详情?”
小二忙活一天来不及休息,口干舌燥,接了忘清明一杯水,咕噜一下便吞完了。忘清明又为他倒了一杯,听他说道:“客官果然是初来乍到。咱们蛮荒别的没有,就是奇迹多。”
“哦?”忘清明故作质疑。
小二见他不信的神情,顿时来了精神,誓要令这异乡客折服惊叹。“枯都沙海以‘永昼’为名,是因为那里有不落的太阳。”
“斗转星移,自然法则。华曦再好,也逃不过日薄西山。‘不落的太阳’是说,沙海夜间会出现如金乌一般的光芒,是吗。”
点点头,道:“那种从地下亮起的光,耀目威严、无边无际,好像埋下了一整个太阳。但是就在几天前,沙海的金光消失了,连‘精灵树’也凋零了。枯都里暗传,是蛮王无道,神才收回沙海的荣耀,作为警告。”
忘清明想到几个月前见到的弹压山川的蛮王,“无道”二字与他实在靠不上边。此话不说,而道:“竟是如此……嗯,何谓精灵树?沙海之光又为何突然消失?”
小二道:“客官您若早来十天半个月,见到鎏金的树干、发光的叶子,就知道‘精灵’一词是多适合。关于这神树,还有个故事。传说很久之前,沙海不是‘沙海’,而是‘泉海’,太平景象,自是民熙物阜、粟红贯朽。为求永世安乐,泉海国度内每年都要举行一场盛大的‘刽牲会’,由抽签的方式选出三百罪孽深重的人,杀之以祭神明。”
“既然是‘刽牲会’,怎么会是杀人?还是以抽签这样粗糙的方式判罪?未免荒唐残忍。”忘清明道。
小二道:“确实是荒唐残忍,但是大多的王室成员却乐在其中,而这个落后暴虐的习俗,唯有国度尊贵的祭司有权改变。祭司的产生极为严酷,承受泥黎十八酷刑之后依然存活的女子,便可拥有极高权力,甚至能左右国主的决策。但是这样的人,往往百年不出一位,祭司一职也常常空着。当时皇族中有位公主,不忍百姓受难,多次祈求她的父王取消这种后进可怕的盛会,却屡遭拒绝。她决定一试泥黎酷刑,可惜在受到第二关时便重伤昏迷。而苏醒之后,她要求继续。国主终究不忍,只好暂时将她远送佛寺,使其冷静。身处异乡的公主依旧为民苦日夜煎熬,也是在这段时日中,她遇到了一位僧人,‘佛迹’。”
上菜了。忘清明盏了两杯酒水。小二早就饿了,见忘清明要请他吃饭,忙不迭地道谢,吃了一口热菜,更加踔厉风发地讲起故事来。
“僧人‘佛迹’是个哑巴,他无法用言语安慰公主什么,便只好日日陪伴。而一个月的相处,竟使两人皆生情愫。之后便是老套的套路,第二年的‘刽牲会’,国主设计选中了前来传教的‘佛迹’。得知消息的公主乞求无用,只好再闯泥黎,但当她真正挺过十八刑时,‘佛迹’已经死了。尸体被抛在荒野上,任风雨肆虐。悲痛的公主将他埋葬,在他墓前种下菩提种子,以泪浇灌,年复一年。公主死去时,最后一滴泪水滴落,菩提瞬时长成参天大树,沐浴金光。感到公主生命的消逝,菩提树一息之间落尽枝叶,将她与‘佛迹’连在一起。”
忘清明道:“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泉海公主的果敢大义,令人肃然起敬。闻其结局,也使在下哀恸酸辛。”
小二叹道:“后来泉海消失了,只留这神树。好不容易枝繁叶茂了,一夕间竟又掉光了。精灵树树根深入地层三千丈,我想地底下的光或许就是树根交错的缘故。谁知到呢,沙海又挖不得。”
忘清明想了想,又道:“这家酒楼提名‘究竟楼’,‘究竟’为三菩提之一,悟自在教化众生之作用,与‘实相’、‘实智’合为‘三德’。想来此楼也有佛缘。不知是哪位圣僧?”
小二听了问话,抓了抓脑袋,想了好半天,终于换得灵光一闪:“好像是什么什么一梦……哦!想起来了,是禅昙一梦,叩灵山!”
“叩灵山……”
小二见他有思虑的模样,好奇道:“莫非客官认得?小的来这酒楼也不久,究竟咱们老板跟禅师有什么渊源,也就不怎么清楚。客官要是有兴趣,可以见见咱们老板。不过前几日他出了远门,楼里的帐啊活啊,都是他故友帮忙料理。”
忘清明道:“在下曾在书中见过这个名字,灵山禅师凭一己之力平定西戎,被冠‘龙渊照胆’之称谓。禅师怜悯世人、心系苍生,曾静坐菩提树下数甲子,悟得超凡通圆的智慧,为迷惘的人指点迷津。”
小二迎合地笑了几声,有所感应地抬起头,见到一人正踱步走来,忙起身鞠礼。完毕了还向随他抬眼的忘清明介绍道:“这位便是小的方才所说,楼主的知交故友,君行歌。”
那人手持账目、腰坠翠管,清新俊逸、气质非凡。面皮白净、面相机敏,嘴角眉梢总是擒着三分笑意,看起来是个乖觉明锐的人物。转眼行步面前,忘清明亦起身作揖,一示友善。
他打量了忘清明许久,仿佛不欲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他最后一瞥对上忘清明的眼眸,想从中捕捉到一丝情怀。忘清明有一种错觉,此人正在透过自己,努力发掘何人的影子。
“文盗千载君行歌,欢迎先生光顾‘究竟楼’。小二,你去忙吧,这位客官由我陪同。”他于是挥挥手遣下小二,言行举止皆十分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