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影子的人?这种存在确实稀奇,只是大千世界茫茫如海,捞一根针实在不算容易。洛神能通过影子感知一条生命的存在,如果连这基本的阴影都不存在,她的能力确实受到了限制,因而无法掌控。此人不论如何料想,都是夺回御千鹤三魂的关键。
根据《奉迷津》记载,八字全阴的人天生携带浓重的鬼气。这种人常年受到鬼气浇灌,有一定几率使魂魄变得极其脆弱从而缩短自身寿命,因此需要吸纳他人灵魂添补。如果其中载录真实,那洛神提起的人,或许是逆水帝君的算计,也或许只是不慎吸收了御千鹤之魂的森域平民。唯一不变的是,取出吸收的魂体后,此人魂魄的空缺若得不到及时填补,必死无疑。如果是个安分守己的可怜人,以一命换一命,未免又是一桩罪过。但是——
忘清明想到此处,道:“能与先知的洛神合作,中州烽火的熄灭指日可待。双方既要互惠,清明自要拿出诚意。无影之人,清明会送往‘煌阳夜天’,至此之后死活如何,全看洛神打算。只是不知这无影之人,要如何挽回令爱灵魂?”是否真的与书中记载一般……
洛神知晓忘清明心底想法,如是道:“自你将他带至,所有疑惑都会解开。你的疑义,本座只能告诉你——书读得太多未必是件好事。”
忘清明默了一阵。如今典籍牛骥同皁,如果是他处的书籍,他确实会多少存些质疑,但是这《奉迷津》是“龙牙勾月”的藏书,依照裘念师尊的品性,绝不容许任何差错才对。听洛神的说法,她也是知晓“纳魂”因果的。或许只是同一现象,早就的原因不同罢了。
洛神轻哼一声,带着一点不屑。听到他顶着些许迷惘说了自行考量,袖手微扬,凝出一本书形,提名《昔比》。“此书是当初纵横先祖的手记,其中部分见闻,对你了解五王事故,尚有助益。若无异议,就离开吧。”
忘清明亦不多疑,接来收好,道了多谢,才与却尘寰离开。
洛神抬眼望月,从银阶广寒中,探得杳杳之冥。
突然,风卷残云,鹤唳扬喝穿透九霄重天,激荡凡尘。淡如止水的双眸中,映现一道流星光影,渡时间之外、挟银汉之息,迅急而来。洛神从容起手瞬间,已是动运真气,几度月光在身前旋聚为涡,以函盖充周的势态,芥纳须臾。星光、月光,两极冲撞,胜负分晓。褪去一遭光影的信件颓然掉落,落在洛神手中。
洛神只瞥了一眼书信落款,竟是林籁嗔怒。蓦然控掌,白纸黑字瞬息摧为片片生雪,残败飞散。
挥袖尽云,负手定风,缥缈而来,超逸而去。
下了峰顶,忘清明忍不住打开手记翻阅起来,一路埋头,不曾看路。行至转角,他也毫无察觉,眼见就要撞上素墙。却尘寰料早一步,伸手按上肩膀,将他拉了回来,以不至于明日额头肿出包来。
忘清明无有防备地受了一力,脚心还未踩稳,凭着这道力的驱使后退几步,直撞身后道人。回神一看,才知已到尽头。“怪小生看得入神,忘了还在走路。”
却尘寰道:“无事,吾会管住你腿的方向。书里写了什么,看你适才已呈沉思的状貌。”
忘清明合上书,随却尘寰往小筑走,一边道:“五王关系复杂,不如传闻中那般单纯友好。我怀疑三王并非简单的生老病死,与葳皇、钺帝恐有联系。洛神预言的‘三王争天’是一个抽象概念,‘天’有所指,应是某种荣誉、器物、境界。而葳皇失踪,中州台面上只有钺帝露面,我想他的状况将会是一大线索。”
“要真如你所言,他一定已有许多动作,他的行动方向,确实可能牵扯着其他四王。如何,你想往金陵谷寻他?若他有‘争天’的盘算,你我的冒然拜访只怕会引起他的杀心。”
“诶——做事最忌僵直,径直拜望不可,还可以试试巧遇、引诱吗。比如,夕阳、美酒、斩邪、除祟……”忘清明笑得疏朗。“相当熟悉的桥段。某大道长似乎就是如此,上了区区在下的鱼钩。”
却尘寰瞥了他一眼:“看你十分得意的样子。认识吾是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难得听到却大道长看轻自己。小生我是不是该罗缕纪存?”忘清明眨了两下眼睛,仿佛是全然的无害。
却尘寰道:“你要喜欢,大可以秉笔直书。吾期待你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著作。若有虚设,吾绝对烧了此人在洛川道的酒窖。”
“当真吗?”忘清明自是说笑,又凑趣道,“却道长在小生心中位置,永远是天下第一人。现在,伟大的‘道玄机’是否愿意替他苦命的好友一个小忙?”
却尘寰听不得他人恭维,但对忘清明的言语却很是受用。问他:“什么?”
忘清明反问:“好友还记得去灵鹊铜台的路径吧。”
答:“当然——你想吾去找却道潇湘借刀?”
忘清明笑道:“好友知我。‘风行无殇’是测试乃至破除鬼念的关键,段非渊位高权重,对中州局势尚有影响,如今虽有阴阳、通玄牵制,但终究存在隐患。为防鬼念作乱,还是早日除去的好。再者相借绝刀,阙主更知中州危机,早日回归阴阳,也是早日多一助力。”
却尘寰冷淡地“嗯”了一声,仍然未当即应下。
忘清明又道:“中州灾劫不知何时降临,明天?后天?未知情况下,越是得抓紧时间。我曾答应好友,做你驱散黑暗的华曦。所以你不必担忧我之安危……”
却尘寰最是应付不得他这副模样,只得冷哼:“你若不见,吾翻覆天地也会找出你。所以吾不担心。吾只疑惑,为何你不提出‘四仪生字卷’为条件。洛神不一定真心助你,却一定真心想找回亲女。她说的那些,你可以通过其它方式知晓。你若增加条件,她未必不肯。”
忘清明故做惊讶神态道:“啊,当年正直不阿的道长去哪里了,而今居然怂恿着小生出坏主意?”
见好友神色有些阴沉,转而笑说:“好友想的,我未必不曾设想。但现在我与洛神虽能共同谋利,合作基础却甚是薄弱,相互之间也不全然信任。她所言至少有一点不错,我的命劫难以攻克,而她着实能提供些许帮助。先前种种足见‘四仪生字卷’作用巨大,对于阴阳也十分重要。若无坚实的协作根蒂而轻易提出,一来,显出我的渴求,如为她利用,日后恐怕多要吃亏;二来,万一洛神布局极端而放弃合作,日后我获取此物的难度将大大提高。如此考量下来,何不等先找出那无影之人,建立双方情谊。”
却尘寰道:“借刀之事,吾会完成。你要往蛮荒去了吗?”
“是。你我又将分离,临走前要不要与我饮酒送别?”忘清明问道。
却尘寰低头看着他的眼眸,好似要把他的模样描绘百遍千遍。何等认真。
静待许久,道者微微点头。
子夜时分,颍川万家灯火尽数熄灭,唯百丈峰峦之上的一所小屋,掌盏烛火,亮如白昼。却尘寰的目光黏在忘清明身上,听忘清明笑嚷了几声“好了”,这才在却尘寰对面坐下,袖手扬风,两盏玉杯白璧无瑕,一坛汾酒青花白瓷。
“饮汾酒当配玉杯。”他道,“李汝珍的《镜花缘》中列举名酒五十,偏以此汾酒为首。因其尽善尽美、得造花香,凝冽泉清泠之精华。”启封瞬间,纯正清香盈溢而出,沁心贻神,惹人心悦。柔光烛影下,忘清明神色柔和轻释、眉眼疏朗,正如杯中酒液纯然清和。
“精华种种,秫稻必齐,曲药必时,湛炽必洁,水泉必香,陶器心良,火齐心得。汾酒之中,属杏花村最佳。杏花汾酒所取泉水澄可鉴心、得天独厚,之谓‘神泉’。而其酿造工艺,更是人得其精、水得共甘、曲得其时、高粱得其真实、陶具得其净洁、缸得其湿、火得其缓……”忘清明将其一送至却尘寰面前,清眉朗目中透着些许期许。
却尘寰看出他的心思,也熟知他的习惯。这酒当然不会是杏花村取来的,而是忘清明亲自动手酿下的。这番说辞,既是比较,也是驱策。忘清明在大道之上精益求精,途中更是尽力做到“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唯独对却尘寰的看法极其在意。
一眼了然,而不说破。却尘寰默然接下,又静静听着他什么“窈窕淑女,淡梳轻妆”的夸耀。冰凉的玉璧贴近薄唇,馥郁清香更搔得酒客心痒。醇厚爽冽的汾酒携绵香入口,清甜润泽的口感果真使人心旷神怡。酒液过喉,余味爽净,回味悠长。
确实不差。却尘寰游历期间,偶尔贪酒,美酒佳酿所遇不少,但唯一心安的,还是出自好友之手。忘清明的酒,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这也是为何两人初见之时,他敢饮他杯酒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