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咦,听起来是个可亲的人物。蜜汁烧鸡、麻香软骨、莲藕排骨、甜菜蜜肉……荤,真荤。看这手艺,还是思危掌的厨。”忘清明走进了,如是打趣道。
“颍川少有肉食,众师弟许久不着荤菜了,所以今日自作主张,与上殊去后山猎了野味。”孟思危道,“忘师兄和却前辈一定辛苦了,思危这就去拿碗筷。”
话才落,通玄的少年们纷纷点头,各自移起了座位,欲腾出两个位置来。
忘清明笑着止道:“不必麻烦,你们却前辈不喜荤腥,师兄我再给他开小灶便可。”
一席笑语欢声,道出通玄众人安好,忘清明很是放心。
安定之下心情更好,步伐也轻快了一些。两人行至阴阳居所,方在院外,便听得一阵百媚嫣然。
两人相望一眼,正好此时有弟子出来迎接。
“忘先生、却道长,引路人有请。”
慵懒倚卧在百花秋千架上的美人,秀色绝空、露浓花瘦,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挽灵姬侧在雪绒之上,一着水红纱裙,右手环铃撑着螓首,左手挽帛翻看书页,姿态风流,不拘一格。
“清明在此,拜会挽灵前辈。”忘清明施礼言说。
挽灵姬美目含露,流光充盈。扫了一眼面前谦和有礼的琴师,又将目光转过淡漠疏世的道人,娆娇一笑,“洛神所言,从来无差。”
星海广阔,皓月清寂,云烟淡渺由柔风拂至,天地灵逸如秋水浣涤。脱尘绝世的清影站在世界的边峰,轻罗白曼向远方飘散,正是谪仙落凡,如梦似幻。
突觉身后路径,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洛神敛回海纳百川之远眺,回身撞见忘清明眼中的震惊。眼前洛神的模样,与那位师尊竟有七八分相似,就这淡泊人世的清氛,也是同出一辙。恍惚之下,忘清明将她看做了另一人。直到洛神出声,那全然不同的语调才让他意识到两者确乎存在差别。
“小生微山清弦忘清明,特来拜会洛神。”忘清明见礼。
洛神挥手遣下了带路的弟子,对他道:“微山清弦,你与本座二人都等了彼此许久。本座知你昨日已成功与大司命会面,料想收获甚多。”
忘清明谦和道:“阙主聆听六合、留神八方,不论过往还是如今,其事迹、遇见、见解,都提供清明莫大帮助。忘清明感戴莫名。只是对于几处,尚存疑惑。”
洛神瞥了几尺外面目冷漠的却尘寰一眼。却尘寰正有感应,两人目光交接一瞬,不禁微蹙。继而洛神又极其自然地转回忘清明身上,淡道:“说吧。”
“多谢。清明不能理解的是:山鬼无名能复活阙主,何故不将死去的湘夫人等改写阴阳?洛神既知‘鬼念’为中州劫数,因何不提前告知百家预防?‘三王争天、两王破天、魔佛灭天’的预言从何而来?以及……九襄君之妻孟袭死后化为厉鬼,洛神如何解释?”
洛神双手随意叠在腹前,指尖抚在无名指环上,触动扶桑花饰。
“累积岁月、沉淀时间的人,对未来的方向会产生一种冥冥之感,这种感觉指引了此人必须达成的使命,赋予他继续存活的意义,同时也促使他的修为得到突破。这种现象,在阴阳称为觉醒‘天命’。天命的觉醒需要纯净的功体与极高的天赋,因此几率甚低。经历不同的人,天地所赐予的劫难也就不同;劫难不同,他的使命也就不同。而天命泯灭的原因有两种,一者是使命的终结,一者是生命的终止。就你所知,大司命的天命是阻止森域为恶,而她的劫难是十三骑;当她为七骑联手所杀时,她的使命已然了局。天命使得本座能够预知未来走势。而十八年后,若非阴阳洛神已死,便是中州烽火已熄。”
“山鬼无名的出现本就是一个变量。江池月告诉你的是,抛却过往的山鬼可以拥有极致的功体与修为。而事实上,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天其道,所以日月星辰,是而为神话;人其名,所以千秋望愿,是而为灵魂。晏留灵为使江池月再现生机,觉醒为‘山鬼’之后独往他山,与万界生灵做了交易,以自身三魂七魄、前尘过往,续江池月一口人息。因此之后,他忘却所有过往,甚至性情大变。那时,山鬼无名的天命只是守护江池月。他确实做到了,江池月活了下来;但是他救回的人,却也是他的命劫。他没跨过那道劫难,所以他入了黄泉。”洛神蛾眉轻敛,回答忘清明第二个问题。
忘清明只觉心口一沉,为山鬼,也为江池月。天道平衡运转,不偏不倚,生死定,阴阳判。从三途渡回的江池月的魂魄,却由晏留灵添补了空缺,是以做到相对的平衡,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终究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告诉她真相,她试图追回的少年,早已归了阎王座下,对她的抱歉、或是愧疚,从来都听不到。山鬼无名的安慰,正是晏留灵预料到她不安的心绪,因为还能对她说——“你不欠我的”。不欠的,他是心甘情愿的。只要她活下去,他不在乎的。
“鬼念扰乱天道秩序、促使百家内乱,本座自是有心襄助。但天机命理,从来不能随意透露旁人,否则便会影响到个中变量。是以本座请出封川宿,使玉楼白能在机缘之下与他巧遇,借他魂香魄剑扶助中州正道,并由他将‘风行无殇’带给段非渊,助他一臂之力。‘风行无殇’是先天有魂的绝刀,对驱散邪念鬼咒有一定效用。至于段非渊转赠大司命,作何心思本座不想追查,此事也已成定局。”
风行无殇能够遣散邪气咒法,那对鬼念理当也有影响。段非渊不将它留在身边,最大可能便是来自附体鬼念的抗拒。只是转手赠送,而非摧毁,应是以他一几之力无可奈何。而他体内的鬼念意识到绝刀的威胁,必然通知十三骑设计捣毁;但是依照江池月与花茵舞潜入森域后,七骑只杀前者而不取刀,显然对它的作用毫不知情。个中缘由,便是因为鬼念将讯息传递给森域某人之后,被故意拦截而不传播。
所谓“某人”,能有两个对象。按照返璞归真的道理,一者便是发出鬼念的人,既然以鬼念操控正道、逆反序次,自然心向逆水森域,不可能掌握此等关键信息,却不告知同党。因此只能是第二人——玉神机。玉神机作为十三骑之首,在帝君无法做出决策的情况下,当由他释出号令。鬼念将讯息传递给他,应是他设法促使原主发生意外而无法沟通的缘故。
如此想来,玉神机确实是有问题。忘清明也开始确信,森域中存在着两方不同的势力,并且各有所图。
“关于最后的问题,本座想你应也已知晓了。而本座的能为,尚且不可窥破所有天机。‘三王争天’是‘两君破天’的预兆,当三王齐聚、天局开启时,预言也将一一实现。若要阻止中州覆灭,就需遏止先兆。杀掉其中一人,或是毁去其中一方的功体,皆可达成目的。”洛神停顿了须臾,又道,“至于最后一个。本座不知她如何以通影的方法找到本座。那日正逢孟袭丧子,在夫君与孩儿离她而去的当下,她向本座乞求‘逆阳咒’,希望以一身罪孽换得她杳无踪迹的夫君一点关注。若通玄因此对本座有所怨怼,本座无话可说。”
忘清明倒是没想到这等说法,虽是奇异,但事已至此,他没有资格,也没有需要探查。因此仍是真挚作揖,道:“九襄君自森域被封后便被禁足禁息书阁三十年,来不及联系妻儿。至于知情人为何也不相告,清明不得而知。忘清明在此,替通玄、中州,多谢洛神。”
洛神疏冷道:“本座无意顾全中州,举动作为也不过为了阴阳而已。”
忘清明道:“仁者,心之德,爱之理;义者,心之制,事之宜。不论如何,洛神肯为清明慷慨解惑,忘清明感怀备至。洛神方才说,你我二人等待彼此许久。不知洛神有何交代?”
要说洛神从前在忘清明看来是权上独孤客,而今,倒是多了几分无奈异乡人的滋味。这是忘清明头一回见到她,以往只听旁人说起。早些不敢轻看的,现在更是如此。一时间摸不准洛神想法,忘清明愿意倾耳恭听。
只那传入耳中的泠泠山音道:“本座对你无有交代,不过是尚且有些掌故要告诉你。在此之前,本座想先听听微山清弦你,对‘星辰’的看法。”
忘清明思量顷刻,言道:“星为金之散气,体生於地,精成於天,列居错行,各有所属;在野象物,在朝象官,在人象事。是以凡间素有‘占星’一说,以窥求未知的好坏优劣、劫噩平安。再则《说文》而观,万物之精则上为列星。”
“寻常人皆是这般看法。你应当有不同的理解。”
“星者,散也。说的是其位列分布,不拘一格、逍遥洒脱,最有林下风气。由星启明的人,不随世俗同流、不与恶者合污,品性高风峻节、孤标独步,来去悠游自得、安闲无忧。”
莫来的风,批芳华、饮千秋,帘扫一地枯尘。翻飞鼓卷的霓裳似沧澜鲛销,漾开一涟又一涟清漪。轻云蔽月,回雪流风,姿瓌逸缈,和予玲珑。
洛神拢了拢胸前飞逸的长发:“哦?由星启明,由的是什么星,启的是什么明。由星启明的人,又是什么人。”
忘清明道:“星是启明星,明是情谊明,人是重义人。启明星又谓‘晨星’‘昏星’,是东方最为闪亮的星点,也是西方不可抹灭的璀璨;《小雅大东》中道,‘东有启明,西有长庚’,启明星自初迎接新日曙光,又送走最后一抹余辉,莫逆竭义的交契,恰似好友之间,无论升华沉沦、成败祸福,皆是不离不弃。”侧过眼眸,与却尘寰极为默契地相望一眼,便是一抹清和笑意。
“所以在你看来,‘星’是重情重义?”
回答:“是。”
洛神笑了一声,言语中难得带了几分情绪:“‘星’从日从生,‘日’即华曦、群曜,‘生’即万物、众生,故而‘星’从一开始就背负导引万界、养育生灵、为之依赖的天命。若两人情谊与轮回天法矛盾,如何取舍?”
忘清明疑惑:“情谊为天法中的一部分,为何会有矛盾?”又是思量少顷,又道,“如若真有必须取舍的时候,清明也会应时而变,做出最不后悔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