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域有一句话,“人急烧香,狗急跳墙”。理所当然,当困兽走投无路的时候,将会铤而走险,不顾一切地采取极端行动。而这种困兽,要么是性格软弱胆怯、常受相对艰巨的压力,在最后一根稻草降落时终于不堪重负,由此彻底发作,孤注一掷;要么忠心忠诚到了至极地步,在最后一刹抛却生死,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做出极其可怕的事。
人域还有一句话,“会咬人的狗不叫”。生性胆小的人,在面对陌生对象、挑战挑衅时,往往会秉承“先发制人”的想法,做出激烈的反应,一者壮胆,二者唬人。面对此类,即便进而真有动作,也不会下重口行凶。相反而视,沉默的人放在任何境界都是最可怕的。如果此人的沉默来自懦弱,那么参考前言;如果此人的沉默来自镇定,他必然早已酝酿了最决断的杀机。意料之外的反扑,往往称心如意。
莲君是先于青葙子离开霜竹小筑的,他急着回禀“擒拿失败”的讯息,欲与其余五殿做下一步的部署。然而就在他将出竹林一刻,一道带着清幽涩香的青影毫无征兆地闪现在他面前。他有些刹不住脚,为避免与眼前人相撞,只好急急忙忙地扭转了脚的方向,鞋子为这突来的压力,刨开了好几寸的冰雪。
青葙子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助他将重心寻回。他的手指有些冰凉,因常年抚琴,不免长了茧子。
“青葙,为何拦路?”莲君有些怨气地望进他澄澈的双眼。这双眼睛晶亮纯粹,一如未经人迹的山泉,静下心来仿佛就能听到它的泠泠水声。遭人莫名阻拦的微怨顿如一滴墨水落入沧海之中,顷刻被消散得痕迹全无。
青葙子松开手掌。他立得直挺,与这一片霜竹恍如浑然一体。他的声音也似乎沾染了墨韵,如果话语染有颜色,那么这一定是最为高洁的竹青。
“莲君,这丝琴弦请你收下,如有意外,可将之划断。”纤白细腻的手握着莲君的右手,手指在掌心酥酥痒痒地画了一道青光。这道光很转瞬即逝,融入莲君的手掌,留下一条浅浅的苍翠纹路。
莲君狐疑地看了看这道绿痕,又看向青葙子,问道:“为何会有意外?”他想自身并无私仇旧敌,应当无人刻意伤害他。如若是与八极宫相关,那这番事故,便也算不得意外了。要犯出逃,圣宫必会做好万全的应对之策。
青葙子将手缩回了肥大的衣袍中,只是摇摇头,未作解释。
爱财曰贪,爱食曰婪。贪婪者,多欲而不知满足。人为充嗛果腹而向往吃饮,唯怨不足,而又有尽揽于怀、恐他人争夺者,以荒唐方式标注食物归属,最终弃之如芥,此为“暴食”,暴食者,贪婪也。
瑟瑟琴声飘忽不定。此时已是暗夜时分,他以厚德功体之身,无需休养生息。往常,他总在星月清正之时,抚琴慰生。然而此时,茫茫黑幕,无有一星半点的光辉。隆隆层层的云雾弥漫不散,试图将人世彻底笼罩囚困,断了最后的生路。
青葙子指尖按压,古琴鸣出一声浑浊的低吟,像是叩在心口,十分沉闷。霜雪反射着惨淡的天光,这片竹林竟叫人看得比别处清晰。
古琴并不奇特,又有些奇特。粗略看来,与寻常琴器并无差异,然而细细观摩,则可发觉,琴身色泽如墨,似是从内心里沁出的漆黑,醇厚浓郁。琴弦七调,弦丝冰清玉洁,极其通透纯净。琴额上鎏金烙字“生天”,如同天生携带,浑然一体。
突然,弦琴七调同时战栗哀鸣,凄厉绝响撕扯时空,似要昭告末日降临。
青葙子于是抱琴起身,衣袍随之动作,漾开圆润柔软的弧度。
飒风过境,已然无人。
八极宫对要犯身份刻意隐瞒,一来内部丑事不宜外扬,一来以免造成人心动荡。然而青葙子作为引导人域的“人道”,万事皆在知晓之中。但凡有琴之处,他便可以其“剑胆琴心”的特质,不出一步而知天下事。
人道无私,但非无情。
八极宫于他尚有恩情,莲君善意他亦铭记在心。如今七弦动乱,便是莲君割断手掌弦丝,变故已生。
这是青葙子第二次见到这样的景象,血雨横天,人间炼狱。当然,这是他下意识的排序,他记不起上一回究竟是什么时候,怎样发生,如何经历。八极宫内彻底混乱了,死尸从宫楼屋脊到红木花架,从百梯之上到水井内部,断臂残肢、叫人生怖。
他环着“生天”,一袭不染尘埃的青衣与陷入地狱、疯狂厮杀的死局格格不入。往昔绿叶为衬,红花夺目;今日在此,这道青色最为突兀。
人已杀红了眼,再顾不得旁人。一名持刀的侍卫,瞪着遍布血丝的眼球,龇牙咧嘴地狂啸着,砍断了一人的脖颈。颈血从血管中喷勃而出,似是方被开掘的地下泉水,那般兴奋地狂涌。粘稠血腥的红色绽开残忍的美丽,浇在侍卫脸上,配合他陷入魔怔的杀姿,犹如恶鬼。他周遭的人皆为之杀尽了,但他还不够尽兴,提着刀弓着腰,仿佛是觅食的饿狼凶熊,一双眼中早已看不到一点人性。
他随即发现了那道清影,满足激昂地嘶吼一身,怒刀砍来。
青葙子听得动静,随意扫了他一眼,继续往炼狱深处走去。那把刀照着他的后背,携杀劈去,然而只听一声杳杳清声,狂刀受到一股力道抵御,错愕之间,刀身碎成渣滓,落入沙土,再无嚣狂。
侍卫恐惧地握着刀柄,不知所措地看着可怕的人,他感受到眼前人一瞬间涣散而出的威压,堪比泰山五岳,压得他难以喘息。他的四肢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惊惧、害怕、愕然,在他面部交织融合。
青葙子却不理他,瞬影过目,早已消失在视野中。
八极宫七星坛上,莲君沐浴鲜血,早已见不得往昔的翩翩风度。他受到一人逼杀凌虐,左手横剑,做最后的抵御。他并不习惯左手使剑,只是他右臂已断,软软地垂在身侧,碎骨断经之下,再难使力了。
七星坛是八极宫宣告要事之地,坛中立着巨大的石柱,以示“天道不灭、浩气长存”。然而近日,这道石柱却成了袖手旁观的笑话。它冷漠地见证了“三仪”厮杀,其余“两仪”如何惨死。
莲君步步后退,眼中的危险与警惕提到了极致。或许这是他死亡最后的归处,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断然不会投降认输、任人宰割。他咬着牙,极力压下不住颤抖的嘴唇。他怀着“献身正道”的理念,并无畏惧之意,只是体内剧毒发作,撕扯肺腑的痛苦让他难以自抑。此时,他的嘴角蜿蜒而下一条黑色的血蛇,正是此毒将要攻心的前兆。
眼前的罪魁祸首毫不多言,战刀凝聚浑浊真气,一击必杀。死路已至,莲君仍是直勾勾地盯着那人,嘶哑却坚定的声音如是问道:“所以,是他发觉了你的异状,你才设计为他扣上罪名,急于将其灭口?因日前我擒拿失败,你担心他归来指认,这便迫不及待地对圣宫下了杀手?”
那人笑了一声,森冷的嗓音,正是告知他事实:确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