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清明端坐在马背上,背后月盈缺用白绸包裹妥当。两人不快不慢,骑马半个时辰,身侧那名青年始终一言不发。大概是蛮王让他“别跟中州人说话”吧。
“西也兄可知那森域有何奇诡之处?”忘清明问道。
西也果然睬了他一眼,面露轻蔑,“愚蠢的中州人,难道连名字都读不懂吗?”说着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往前看,“再一会儿就能看到森域了。奇怪的地方,你一探便知。”说吧,倏然夹了夹马肚,加快了速度。
忘清明只好追去。
眼前遮天蔽日的树木,尚且能识别为胡杨,枝干粗壮而长满黑色长毛,桠杈挂着紫红披针花,变异的叶片上长着尖锐倒刺。忘清明细看,长毛后沁出粘稠汁液,带着甜腻奇香,喂养着来去的蛇鼠虫豸。森域之中,浓雾不散,但偏偏好像害怕阳光,团在其中,不泄一点。
“生长得倒是不错,看来水源充足。”忘清明笑道。
西也哼了一声,竟答:“这里的水,从域心地底三十尺涌出,只有这些变异的胡杨能受其浇灌。常人饮之,无异于吞咽魔酸。一些无知的迷路人,踏入此地,等同于迈向死亡。”
“如此说来,除了水,还有别的什么东西能引人死亡?”
只见西也从囊中取出一柱手指粗细、长约两寸的香,燃之。“那雾气,你也看见了。活物碰到都要脱层皮。这些蛇啊蝎啊,也只能在外围活动,依靠胡杨汁液存活。要想进去,得靠这香。”
忘清明没有那东西,也知蛮荒有意再探他虚实。心下好笑,面上眉头微皱,“哎呀,不妙。赮皇子与沙堡,将要蒙羞矣。”
西也感到右眼猛地跳了跳,总觉得接下来眼前人说不出什么好话。果然又听忘清明感慨道:“赮皇子莫名受袭,蛮王不惜设计中州两大武家,结下仇怨。如今琴咒虽解,缘由不知,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反倒让蛮荒背上黑锅,这不是让人笑话吗。难道西也兄你,要自己的国度在他人眼中,成为一个愚昧莽撞的笑话吗?你怎么对得起蛮王对你的栽培与信任。”西也双眼瞪开,直嚷“你别胡说”。
惊吓过后,西也忽怒道:“这琴咒你通玄家能解,说不定就是你们搞的鬼!”
“啊,抱歉,小生见西也兄亲切,宛如家中长兄,忍不住开个玩笑。小生有个不情之请,还请西也兄答应。”忘清明和善地笑道。
西也鼓着眼睛问他:“什么?”
忘清明突然立得更加端正,叠起双手行了大礼,“小生井底之蛙,目光浅短,不及蛮荒将士大方智慧。西也兄耿直诚善,小生着实敬仰羡慕。不知小生是否有幸,与西也兄结为好友,请教学习更多事物。”
西也哪里遇到过这样的反转。中州人的礼仪看起来谦卑纯良,确实让人讨厌不起。受了忘清明莫来的大礼,又是无比的夸耀,让他一个常年习武的军人,一时间懵地不知如何回复。
“你。。。你你。。。”
忘清明保持着姿势,微微地抬眼,露出十分敬重的神态。“请西也兄答允。”
西也被激得退了好几步,目光飘忽开去,口中絮絮道:“好了好了,随便你啦。”分明有些慌乱与羞涩。
“哈。多谢。”忘清明笑道,从配囊中摸出一块木料予他。这木料极其松软柔和,色泽温润、香气清雅,静人心神,引人入胜。“你我亦师亦友,这份薄礼,还望好友收下。”
中原的小东西?西也下意识地从那只细白好看的手中,接来翻看,脱口问道:“这是什么?”
“巍木。好友可知‘高山流水’的典故?”忘清明问道。
西也摇摇头。“那是什么东西。”
忘清明解释道:“传说先秦的琴师伯牙一次在荒山野地弹琴,樵夫钟子期竟能领会他‘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之意。伯牙当下惊讶道,‘善哉,子之心而与吾心同’。钟子期死后,伯牙痛失知音,摔琴绝弦,终身不操,故有高山流水之曲。而此木,便是来自那株见证两人友谊之树。”
西也捏了捏,嘟囔道:“真是夸张。看起来很普通嘛。”
“哈,比较知音好友,确实不堪议论。”忘清明道。
西也确实带了忘清明的份。两人燃了香,一前一后行入森域。此香名为“复水”,烟气浓稠缭绕,可见度极低,但奇的是,与逆水森域毒雾相融之后能立刻驱散后者,本身也会变得澄澈无比。
“小生记得,‘英鞮之山,涴水出焉,而北流注于陵羊之泽。是多冉遗之鱼,鱼身蛇首六足,其目如马耳,食之使人不眯,可以御凶’,莫非这复水香,便是磨冉遗鱼骨为粉,燃之驱毒?”
忘清明款款而行,长衫微动。目光微斜,不经意瞥见一条花蛇偷偷溜下变异胡杨树,吐着蛇信子对他二人虎视眈眈,仿佛做足了准备之后,嗖地张口扑来,身触雾气,只在呼吸之间,化去血肉徒留骸骨。思绪不免涌出一个想法,若以真气抗衡,不知能抵御多久。
西也手中提着砍刀,随意地左右砍动,槽了一句“才几天又长上了”,回道:“想不到你还有点见识。冉遗鱼骨是祖先留下的瑰宝,助我等在这大漠中开疆拓土。感念祖先恩德,唯有壮大地域、富裕我民,才能报答。”说罢回头看着忘清明,目光坚定,“所以总有一天,中州之上只有蛮荒子民。”
忘清明笑了笑,“拭目以待。”
越往里走,越是安静,理所当然。忘清明看的仔细,周边灌木丛中,多有各种动物的残骸,偶尔还能踩到一根挂着肉丝的手指、踢到半颗发黑的头颅,要是在夜晚,甚是刺激。西也面不改色,一路开道,抱怨之声愈发多了。
两人走了不知多久,西也终于停下脚步。复水香耐久,才燃了一点。
“就是此处?”忘清明从西也身后走出,执香的手在身前晃动,驱一片视野出来。
地上,树上,石上,颇多刀痕,密集疯狂,各个入木三分。忘清明伸出食指,沿着一道轻轻地划了划。确实是烈於赮的刀法,气息也没错,与那日思绪中的一模一样。除了刀痕,还有的就是尸骨。这里的尸骨相比路上,几乎完整。惨青骨头上,还有一点点血。条件限制,忘清明所见只是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