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十章 10-2

雾海支额望着案上的沙漏,心口一如那细细的流沙般,似乎在某一隅,也逐渐流失了。虽然当时年幼,可那记忆中带着血腥的气味,奔逃的喘息,马蹄踏踏,兵将怒吼,他被抱在因奔跑而濡湿的怀中,心口也跟著突突乱跳,耳畔聆听着那略带急迫,更有著心酸的鼻音。

「孩子,爹爹不会让你被他们抓走的。你是娘舍命也要留下的,爹爹不会让你被抓的……」

那几句话语就这么不断重覆著,好似是如此的喃喃唸唸,就能求得一线生机。果真,在巫槐奔逃至关隘之处时,镇守边隘的蚩尤挡下了百名魔界兵士,让奔逃在暗夜的巫槐瞬时失了力,跌坐在南国的土地上。

一切如昨。

雾海缓缓的抬眼,看着堂外仍是盛放的红梅花,灿烂有若红霞,却也像著战场上吐佔的火舌与流淌土地的鲜血。虽然与巫槐生活的时光,仅仅那些许多年,但他始炵未忘。雾海眸光一瞥,望进了荒泉坐在穿堂阶上的身影,一身的藏青衣色,隐在落红成阵的花雨里。

自从火炎之山回到院府之后,荒泉没再同自己说过一句话,即便唤他执行差事,他也仅如府内一般侍从般的回应,再无过去那样面上盛著笑意灿灿,神情朗朗了。

看着他孤落的身影,雾海想起了和风,连那只唧唧呱呱的小鶈雀,也跟著二日不见人影。她向来走不远的,能去的地方也仅有那么二三处,怕的是已听见那日自己与荒泉的对话,私自到火炎之山找巫槐去了。

思及至此,雾海自臥榻起身,只见轸宿从堂外行了进来,面上挂着浅笑,却是显得心事重重的。雾海顿住了脚步,「既然笑不出来,何必勉强自己挂着?不累吗?」

轸宿听着微愣半晌,不禁抽着面说道,「你这张嘴,到底是什么做的?我替你难过,你倒酸起我来了?」

雾海听了仅是望了他一眼,又別过头去看着荒泉的背影,轸宿待想说些什么,却只感到喉际一阵疼,只得随口说道,「你已连著二日没好生休息过,如今又要出这趟门,一会儿在车内歇歇吧,或者,我同荒泉送巫槐去就行了,你留在院府?」

雾海听了,抬眼看着轸宿,缓缓说道,「我在他身边的日子并不长,所能做的也有限。如今他要返回故土,没道理我再不送的。」

轸宿看着雾海,不觉以指揉了揉眉心,低嗓说道,「这件事,有本事做得来的人,只怕一只手也数不满,就算想对你说些什么,也只是空话。就同帝君说的,难为你了。算了算这时辰,是该出门了。今日就要将巫槐送回魔界,又得在一日内赶回轩辕,咱们可没时间担搁。」

雾海心口挣扎了一会儿,随即负手行至穿堂,望着仍坐在阶上的荒泉,冷嗓说道,「还坐着做什么?」

荒泉听了,只得慢吞吞的站了起来,雾海睇看了一眼,却不说话,随即提脚走了。荒泉见了,仍是杵在原地,轸宿行至他身旁推了一把,「同你讲了二晚,你怎么还是这个样子?稷王要巫槐,是意料中事,天缇公主死了多久,他寻巫槐就有多久,这点你也是清楚的,怎么真遇上事反而糊涂了?巫槐早晚必回魔界,这也本是意料中事,在于如何回去罢了。我们始终不曾料及的,是稷王他要雾海双手奉上,倘若今日做这件事的人不是雾海,你是否就不责怪雾海了?帝君那日说过的话,你明不明白?」

荒泉听着仅是轻吁长气,勉强挣出笑,「没事。只是心上仍不舒坦罢了。过了就好,过了就好。」

轸宿瞪了他一眼,缓缓说道,「最好是如此,好说歹说全都说了,再听不懂就真是枉费你是东极的人了。」

「只是,我连著二日不曾见到和风了,她该不会是知道这件事,跑到火炎之山去了吧?」荒泉说道。

轸宿略皱了眉,苦笑说道,「或许真被你料中也未可知。她幼时最爱跟著巫槐了,这件事,我们又不曾告诉过她,倘若是私下听得的,心里肯定是愈发难受的。随她去吧。横竖今日就带她回轩辕了。」

语落,二人急急跟上雾海,荒泉备好了车马,三人行过另一处小径,而不经过隘口。起程之时,雾海自袖内取出随身总带着的沙漏看着。他早已忘记自己是从何时开始,总会看着那细细的沙尘顺着清透的瓶身落了下来,就如那残留的记忆,会随着那轻缓落下的细沙回到眼前。

对于巫槐的记忆,总停留在当时的奔逃与南国短暂相处的片断,即便仅是数年的时间,可他那沈默的面容,偶得一见的笑意,佯装发怒的作态,实则关怀的心肠,总是留在心上。雾海以指揉著眉心,瞬然间想起了那张噙著浅笑,有著澄澄大眼的面庞。

如果此刻她在这儿,会说什么?唯一可肯定的,是她必会伸出那微凉的指尖,试着抚平那紧纠著的眉心吧?虽说所谋划之事,早在初进东极之时就已与帝君言明说定,可如今却真如帝君所言,夹杂了私心,雾海心里难免仍是有些生恶心愧。看来,当初信誓旦旦所说的那把尺,自己终究没能守得住。

就在他左思右想之祭,车辇剎时停住,轸宿微揭了帘子说道,「到了,咱们进去吧。」

雾海微睇了轸宿一眼,将掌中的沙漏收入袖中,步下车辇后,先行至荒泉跟前,缓缓说道,「若你想留在外头,我不勉强你。」

荒泉看着雾海,但见他仍是淡漠的脸,脑子里浮现的,尽是帝君所说的,会挣扎,会哭喊,并不代表就是心痛难舍。不哭不喊的人,也不代表他就是无情。他挣扎了半晌,好不容易才挣出一抺笑,「我同大人一起进去吧,我猜,和风应该也在这儿。倘若她真在这里,闹起了脾气,好歹我也可以安慰她。」

雾海听了仅是点头不语,即行至守门之处,那门上的禁卫见雾海来了,全然无过去和善嬉笑的神色,却是绷着脸孔说道,「你又来做什么?刑天说过,你与南国再无半点情份,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荒泉听了,心上有些不是滋味,却仍是说道,「诸位大哥,我家大人也是有口难言的。要不,你先放我们进去,和风总在这儿是吧?」

「和风姑娘前二日就来了。放你进去可以,但雾海进不得。」那门上的兵卫瞪着轸宿,「这个人也进不得。」

轸宿听了,顿时有些哭笑不得的,正五个人吵得不可开交时,一阵低嗓传来,伴随着高大的身影,「让他们进来吧。別在门口吵吵闹闹的。」

雾海望着刑天那张了无笑意的面容,仍是揖手说道,「刑天大哥。」

刑天沈默半晌,才说道,「你是轩辕重臣,又是青玄帝君门下的弟子,我担不起你这一声大哥。但看在巫老的面子,你们都进来再说。」

轸宿看着刑天,只得干哑著嗓子,「谢谢你。」

刑天听着,却是冷哼,「不是我要让你们进来,是巫老。」

雾海心头一哽,却仍是说道,「先谢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