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真相,其实有时候只是你能看到的有限的东西,在你的眼中它多么真实,多么完整,但往往都是水上浮冰。
事情已经结束了好几个时辰了,唐府也从非凡的热闹中沉寂下来,一切都开始进入沉睡,又是一片祥和。今夜有多少人可以一切如常?或者有的人能一夜好梦?或者有的人根本就难以入睡,再或者有的人一睡难醒……
三房里薛氏正对着镜子把头面卸下来,今晚的事虽不尽如人意,但最后的处置也算妥当。原本她的目标就不是大房,拿大房开刀只是挑了个软柿子来捏,其实她真正的目标是为了把紫玉和苏麻两个人紧紧地捆在一起,以勾连欺主为名狠狠毒打一顿再逐出府去。谁叫那个魏妈妈不是个明白人,若不把她一手带大的这条“腿”给打折了,她那个蠢人哪里会醒悟呢?谁知道后面冒出来个秋禾,倒是人证物证俱全,也没得辩没得栽赃了。不过自己的目的还是基本达到了,在二房屁股还没有坐热的时候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现在府上是谁说了算,魏妈妈的事情这样敲打一番就算是警告,若是她不撞南墙不回头,那自己就砌好了高墙等她来,自己一个当家的主母难道还奈何不了一个下人?
镜中的薛氏越发得意,嘴角勾出一抹笑容,双颊绯红,真是楚楚动人,后头她为了把气氛再调动起来免不了又多喝了两杯,外头三老爷宜淳正在净室沐浴,一会儿估计又免不了一番……明日又是一切如常。
春桃把背抵在墙上,侧着躺着,在她身边的冬叶早就酣然入睡,这原本是秋禾的位子。六个人睡一个大通铺该是多么地拥挤,好不容易又少了一个人,她们自然是能多占一厘是一厘。府里的下人要想出头,太难了!哪里人人都能像玛瑙那样,从老太太嘴里都许了她前程,这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啊!但是,自己却是个敢想的。今天自己的表现,不说是多亮眼,但是在主子们眼中多多少少还是留下了不浅的印象,况且现在玛瑙忙得不可开交,秋禾又走了大小姐只会越发地倚重自己,以后只会越来越好。
可怜的秋禾,不知道今晚能不能有卷草席裹着。秋禾今天的下场春桃早就料到了,做歹事嘛,怎么能在自己的地盘呢?大小姐的妆奁的钥匙在自己的手里,一整套妆奁共十二件,里面分门别类堆满了各色的珠宝首饰,每一次只要开一条小缝好像就能看到数不尽的富贵。多一件或者少一件,就少那么一件毫不起眼的,只要自己不说,有谁能发现呢?刚好大房那个小丫头为了挣点跑腿钱刚好可以为自己所用,每一次都是在深夜摸着黑起来,把这些东西悄悄缝进别人的活计里头,夜这么黑,工夫却要那么细致,就算手上被扎了无数的针眼都是值得的。然后让自己的表哥扮作货郎,用低贱的价格买去这些玩意儿,多么划算的生意啊!
这好端端的一条财路就这么断了,好在,自己的竞争对手也算少了一个,算起来也不亏,今晚应该可以做个好梦了。
静嘉就属于辗转难眠的那一个。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苏麻被罚了三个月的例钱,自己则被罚抄女诫。秋禾呢,只怕是凶多吉少。至于先前叫嚣的最大声的“御下不严”的由头,则不了了之不再追究。
静嘉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有两个声音不断在她脑子里交替回闪着,一个是秋禾被抬下去时那绝望凄厉的喊叫,另一个则是苏麻靠在床边对她所言的“真相”。家宴结束后苏麻就被扶回了大房,静嘉屏退左右和她长谈一番,问个究竟,毕竟自己屋里的金锁链不见了是不争的事实,没想到越问心中越是苦闷,越是内疚。
在那个谁都洗不清嫌疑的夜晚,在花烛将息的时候,真正的“静嘉”将守夜的苏麻叫到了床前,她把刚刚赏赐还未捂热的金锁链亲手交到了这个小丫头手中,让她找机会悄悄出府去往京中的金石轩,把这金锁链融了打一支时兴的金簪,她身为唐府的姑娘却连一根实心打造的金簪都没有,在唐母的寿宴上宾客众多肯定会丢脸的,并再三叮嘱她不要和任何人说起这事。谁知道当天夜里“静嘉”就病了,醒来时早就被偷龙转凤,将这些事情尽数都忘了。
苏麻说被关在柴房中又阴又冷,身体里的血液好似都被凝住了一般,但衣服上斑斑点点的血迹提醒了她,这些苦难都是真实的。她好怕,真的很怕,她怕自己被遗忘在这小小的柴房中,就这么一个人死去。也不知什么时候白薇来了,透过破墙上一个小小的鼠洞给她偷偷塞了个馒头和一小袋的水,她知道,她就知道!姑娘是不会抛弃她的!就这样怀着一丝丝的希望,她才撑过了这漫长的一夜。后来在宴席上,精疲力竭的她费尽全力看着姑娘,一眼就瞧到了姑娘头上的金簪,她知道这是姑娘在告诉她不会抛下她,不会对她置若罔闻。说到这里这个天真的丫头靠在床榻上,歪着脑袋,看着静嘉,眼中满满的都是依恋柔和地像快溢出水来一般,笑笑地问她:“是吧?姑娘。”
洞悉了这一切的静嘉胸中好像有一颗大石压在心头,难以喘息。原来,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竟是“自己”!是自己为了追逐虚无缥缈的面子才引起了这场大祸,害得苏麻满身伤痕,害得秋禾……秋禾她或许也是自己先犯了错事,但自己却是引子,无论如何都难辞其咎……
想着所有的这一切,那一句“是”怎么都说不出口,她只能强扯着笑脸,摸一摸苏麻的脑袋,点了点头,然后飞一般地逃离这里。
今晚难道注定无眠?静嘉突然很想逃离,逃离这个吃人的高门大户,逃离这个陌生的世界,心中莫名的烦躁再也无法隐忍,仿佛失了理智一般,她就这么一骨碌怕了起来,就穿着单薄的里衣悄悄推开了门,熟门熟路地翻过矮墙,像只无头苍蝇一样胡乱暴走。
这道矮墙白芷曾经焦急地在这儿等着自己归来,这座假山离青曾经无助地蜷缩在一角,这个草屋苏麻曾经为冲撞了静姝急得大哭,这片状元红……是她的心血吧……怎么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把这一切都牢牢的保存在记忆之中,难道不是一个过客吗?怎么就成了故事里的人了?
静嘉就这么愣在花丛之中,月色浅淡,花却更暗。呆呆的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也不觉得冷,这就是麻木吧。突然,一件毛绒绒的斗篷披在了她的肩头,一股强烈的温暖将她包裹,一转头,原来是静姝。
怎么会有人这样地好。
远远的地方有一盏微黄的灯笼,夜风呼啸,灯影朦胧,那是碧玺站在远处等着。而此时这两姐妹正围着同一件斗篷,蹲在花丛之中,半人高的花枝将蹲着的两人尽数挡住,时而寒风呼啸而过,窸窣作响。静嘉两只手高高举起抓住斗篷的两边,撑起一块活动的空间同时把寒风挡在外头,静姝手中拿着鹤嘴锄正一丝不苟地在刨地,两人忙得热火朝天,额头上甚至冒出了几丝细汗。
不一会儿从土里头冒出了一个小酒坛,静姝麻利地先把它周围的土都锄松了,然后抓住一头先左右摇动几下,再两人合力一拔,整个儿酒坛就这么轻轻松松弄出来了。因为静嘉的手放了下来去帮着拔酒坛,整个斗篷就垮了下来,搭在两人头上,斗篷里的空间就更小了,两人相视一笑,也更亲近了。
现在也不知道是初九还是初十,空中的弦月弯弯的,淡淡的,一点儿都不亮。淡白的月光轻轻地镀在身上,不知道是不是月色太过朦胧迷了眼,怎么看着这盏中的酒感觉颜色好深,就好像墨汁一般,小小地啜上一口,又苦又涩,整张脸都皱作一团像一只受惊的小猫,静姝瞧着她的表情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自回府以来每一年我都酿酒,但是每一次家宴我都用外头买的酒来充数,然后趁夜一个人过来,挖出来,自己喝。”静姝说完将盏里的酒一饮而尽,但她仍面不改色。
“这酒这般苦涩,若是拿出来只怕又有人要多嘴。”静嘉想到简简单单酿个酒喝个酒门道这么多,都有人要卯足劲使使力,就不住感叹道。
“不知怎么回事这些年来这酒是越酿越苦涩,而我却早就习以为常。”静姝的嘴角还挂着一丝苦笑,言毕又饮下一盏。
“你这是独酌更添新愁。”静嘉不知事情原委也只好这样轻声安慰。
“你以为我想这样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咽下这苦果吗?”静姝的声音越发地低沉阴郁,“这偌大的唐府,这里里外外的人,他们都不配,不配!”
手中的酒盏一时情急被掷到了递上,“哐当”一声,在夜里分外刺耳。
“原来是旧恨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