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张离这几日在流民当中目睹了很多以往从未见到过的景象,每个人的心中蔓延着痛苦的气氛,有一些是因为流离失所,有一些是失去亲人,有一些是因为病痛,有一些是饥饿,有一些是因为财物粮食被人抢走。没有一个人不沉浸在悲伤痛苦当中,没有一个人不是在被这世道所折磨。即便是那些分食活人的匪类,也都是心中苦痛。张离心中想到:“这一群苦难的人,这么走下去有出路吗?即便是到了南方,又能怎么样呢?他们没有自己的田地,北方的战祸不就也会蔓延到南方,他们那时又能跑到什么地方呢?”

张离说罢抬手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不知道何时才能到能安身的地方,听那流民中的人说前面就是江陵地界,到了江陵,再逃入蜀地,应该是能暂时避过战乱。

就在张离暗中琢磨到了江陵应该怎么办的时候,只见有一人伸出双手,一把抢过他怀中抱着的罐子,抢了那个罐子便跑。

张离心中一慌,立马叫到,“站住,来人啊,有人抢东西了。”

张离喊完,周遭的流民好像没有听到一样,继续向前走着,只有为数不多的一两个人,转身看了一眼,扭头继续往前走到。

张离看见没有人帮忙,只身追了过去,生怕这歹人打开了罐子,祸害更多的人。

那个抢抢走罐子的人,本来是看见一个小孩单独抱着一个罐子,心中想这罐子必然是吃食什么的,哪里会想这罐子的恐怖。抢走罐子之后飞奔起来,想着那个小孩无力追来的时候再打开来一瞧究竟,可是那人却没有想到,张离紧追不舍,都跑了一两里地了,还在后面叫喊,这天气炎热,外加许久没有正经吃过饭,这人已然是强弩之末,还未等张离追上来,那人便直直倒下,中暑晕了过去。平日里中暑有人发现照料问题还不大,但是这里是什么地方,这些人又是什么人?中暑之后,哪里会有生路?怕是只有黄泉路一条,等着他去报告了。

张离本也是脚力不支,但是想到那罐中的恶鬼一般的虫子,只好强打精神,继续追上去,追着追着,只看见那人直直的倒下,罐子也滚落一旁,张离赶紧上前,抱起罐子,见封口未动,长舒一口气。又看见那人倒地还未站起,用脚踢了一踢,未见反应。怕是这流民饿极了,想抢一口吃食而已,心中想放过那人一条生路。正欲转身离去,一声叹息从一旁传来,只见一个佝偻老者,发须皆白,身着一件破布卦,拄着一个木杖,浑浊的老眼中看着这边。

张离以为那老者误会,便道:“这人抢了我的罐子便跑,我追了一路,他突然就倒地不起,我只是拿回我自己的东西罢了。”

老者并未理会张离的解释,只是对着那倒地的人说道:“兴,百姓苦,衰,百姓也苦,早走了也好,早走了也好。”

张离见那老者对着这倒地的流民感慨,问道:“这人是你亲戚?”

老者说道:“我也是一路人,你在路上叫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个大概,不过是这人抢你手中罐子,为讨口吃食而已。我只是感叹这世人都道禁欲,但是人若是无欲无求,怎生活命?天子有大欲,庶民有小欲,天子大欲未成,却连累的庶民吃饭,安居这种小欲都难实现。”

张离道,“愿听先生高见。”

老者继续说道:“普天之下,人人生而不同,各有其欲。生为天子家,锦衣玉食,缎衣玉带,一怒而流血千里,一喜而四方来贺。然而天子若是只逞私欲,天下将倾,四方战乱不平,又试问这人世间的天子却又有谁能只身为公?百姓之中,生而为贱,每日耕作不息,为求温饱,一怒而鞭笞妻子,一喜而醉酒不起,为斤两小利,投石揭瓦。此两者有异乎?异乎出生也。然为公之人又能如何?”

老者见那张离疑惑,便又道:“这世间的人都是一心为私,天子一样,百姓也一样,天子为私祸害万民,百姓为私,祸害乡里。人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小民只是为了自己活下去,活的更好而已,稍微聪慧一些的,不仅想着自己活下去,也想着让家室,宗亲活的更好,活下去而已,更聪慧一些的人,便是想让这个国家活下去,圣人,便是想着让所有人活下去。但是也仅此而已了,圣人揭露了一些人与人活的更好的规则,按照这些规则的确可以让所有人活的更好,但于你自己活得好不好却没有什么关系。你若是想活得更好,那些小民,或者稍微聪慧一点的人的规则可能更实用。更好比天子爱石,有小民若是把这石头碰碎,便会受罚,而这罚是为何?用上天给他的权力去行使了私利,美其名曰触怒天子。这天子之权却从未做那天子之事,为何还要那天子?然而又有哪个天子会去做那天子之事呢?若真是那样,怕是早被乱军砍死,吊死后山了。”

张离见这老者如此口出狂言,道:“请教这位先生,姓氏。”

老者道:“章言”

张离继续说道:“先生为何沦落至此?”

老者道:“去那南边江陵寻一个老友。”

张离又道:“先生,沦落至此也要去江陵,怕是也为了一口饭食罢。那请问先生是小民还是聪慧之人,亦或是圣人?”

老者结语道:“圣人之言,小民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