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不回惊怒交加,紊乱的喘息着说不出话来,手忙脚乱的一推白春雪,想要扶着桌角起身。
他的手心已经渗了一层薄汗,抓在桌角上光滑如蜡,颤抖无力的手又失了平时的灵敏,扑了个空后更结实的压在了白春雪身上。
白春雪由他推搡并未挣扎,坐着的小圆凳四脚不稳,顿时两个人叠在一起向后倾斜倒去。
电光石火之间白春雪伸出右手垫住叶不回的额头,手背和指节蹭在粗糙的地面上,瞬间擦出四五条细细的划痕,几颗殷红的血珠如晨露般渗了出来。
白春雪激灵灵抽回手来,盯着细碎的血珠瞳孔骤缩。
他不能流血,这一点传承于血脉的气息已足够引来他不想接触的人。
他平时已经很小心了,可是事关叶不回,他下意识的就要去保护他,根本就没来得及权衡利弊。
叶不回见他见了红,脸色难看得仿佛凛冬寒冰,心里刚刚升起的羞愤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愧疚和不安。
如果不是他没轻没重推倒白春雪也不至于发生这样的事故。纵使白春雪灵力再高,他的原身也只是一只皮薄多汁的番茄,哪里能禁得住磕碰?
叶不回跪坐在他身旁,小心翼翼的托着他受伤的手背吹了吹气,凤眸里盛满了自责,“对不起,是我伤到你了,有没有磕到筋骨?”
看着眼前小鹿一般不安的叶不回,白春雪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因祸得福了,否则他这个纯洁害羞的小朋友肯定要继续发脾气。
他眸中一闪而过细碎的促狭,用另一只手扶住后腰蹙起眉头,“好像磕到腰了。”
叶不回紧张起来,伸出手想要去揉一揉他的腰,却又怕碰疼他,只好虚虚地抚着他的腰身垂问道,“很疼吗,能不能动?”
白春雪揽住他线条优雅的脖颈,“疼,你抱我起来。”
叶不回不疑有诈,一手揽住白春雪双肩,一手从他双腿腿弯处捞过,咬着牙根一使力把人抱了起来。好在白春雪身材清瘦,虽然个子高但是并没有很重,叶不回勉强能把他抱到床上躺着。
床上有那个女人劣质的脂粉味,白春雪并不喜欢,他喜欢叶不回天生的梨花暗香。于是他侧过头面相叶不回,轻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梨花香气,得寸进尺的道,“你替我揉揉腰。”
很快一双修长柔软的手就覆上了他的腰,像小猫爪一样不敢用力,轻轻揉按两下后微微叶不回垂头问,“疼吗?”
他一弯身额角的长发就自然的垂落下来,冰冰凉凉的从白春雪后颈划过,他被这无意的一撩撩得头皮发麻。喜欢一个人就会爱屋及乌,哪怕是他的一缕发丝都弥足珍贵。
“唳!”
突然一声清亮鸟鸣自东方传来,遥远清晰,如穿云破石般直扣心弦,却并不让人觉得聒噪,而是悦耳动听,令人心旷神怡。
叶不回一怔,站起身推窗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极东归墟方位之东有所异动,一点亮金光芒烁烁闪耀于苍茫天际,比漫天繁星更璀璨夺目。
一声清唳,一点金芒,足以让整片天地震惊,家家户户推开窗户望向同一方向,各门各派即刻派出修为高强的剑修赶去查探,一时无数剑芒流星般划过夜空,只不过难与那金光争半分光辉,都如烟雾般薄弱。
“那是什么!”叶不回难以置信的睁大凤眸,惊呼道,“归墟深渊万丈之长,深不可测,没有人能到达彼岸。”
白春雪眸色一暗,抿着薄唇瞥向自己已经收了血珠的擦伤——果然还是来了。
江媚提着茶壶站在门外,努力眯起眼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眼角的纹路极深,更显几分沧桑衰老之态。她的眼睛已经看不清十尺外的人脸,更何况天际挂着的一点金芒。于是她很快收回目光,佝偻着腰蹒跚走进屋子,放下茶壶缓缓的问道,“公子,东边怎么了?”
“不知道,看不懂。”叶不回诚实的回道,左右看不出什么端倪,他便合上窗户坐了回来,自斟自饮一大杯清茶润了润喉咙。
这不知名的劣质茶喝着都扎嗓子,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怪味,好在他没味觉尝不出来。
江媚坐到叶不回对面,拿起手头的刺绣一针一针继续赶工,抬起眼皮瞥了一眼叶不回身旁的空位,“那位公子呢?”
叶不回冲她身后扬了扬下巴,“扭到腰了,借你床躺一下,叨扰了。”
江媚扭过头去,仔细看了好半晌才看清床上影影绰绰有个人影,然后低下头穿针引线,“公子不嫌弃脏就好。”
叶不回看着她几乎把刺绣贴到眼睛上的费力模样,不由心里泛酸。一是为江媚可怜,若不失去灵力,狐妖寿命绵长,此刻绝对风华正茂,青春韶华,怎会落得这般低贱。
二是为自己担忧,他味觉已经完全消失了,昨天他偷偷尝了一大撮盐都不再有咸味。今天早晨刚醒时眼前朦胧片刻,近在咫尺的白春雪都模模糊糊,下一个消失的十有八九就是视觉。
他终有一天会和江媚一样,直至什么都看不见。
叶不回正唏嘘感慨着,突然感到身旁有人落座,他扭头一看,正是刚才还腰疼得要人抱的白春雪。
他坐得端正笔直,就仿佛刚才躺着喊疼的人不是他一样。
叶不回侧目,“你腰不疼了?”
白春雪道,“不回妙手回春,你揉过就完全好了。”
叶不回当然不会信他的鬼话,“你个大骗子,刚才腰疼是装的吧?”
“我没有。”白春雪一本正经的淡淡道,“明明是你突然凑过来亲我,然后还……”
“你闭嘴!”叶不回连忙捂住他的嘴巴,做贼心虚的扭头去看江媚,果然见她花也不绣了,抬头半信半疑的看着他们。
叶不回尴尬的拿起茶杯低头喝水,恨不得把脑袋扎进小小的茶杯里,或者突然地裂开一条缝让他钻进去。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还是得靠自己。于是叶不回清了清嗓子故作平静的道,“江姑娘,我想见见令公子,向他询问一些事情。”
“……”江媚沉默的绣着那朵红得夺目的牡丹花,一针一线有条不紊,就是不肯说话。
叶不回等到茶都凉了,江媚还是在旁若无人的绣花。他哭笑不得的敲了敲桌子道,“求求你别绣了,好说好商量行不行?”
江媚幽幽叹息,绣花的右手顿了顿,“犬子桀骜不驯,我的话他未必肯听,他不会过来的,奴家也怕他来冲撞到二位公子。”
叶不回挑眉,竟然是盏这么不省油的灯,那诅咒术如果是他所下,朱尚大概是真没救了。
一旁的白春雪已经站了起来,一言不发走出门去,回来的时候手里已经拎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了。
那少年衣着朴素,年纪尚小,哪里都还没长开,秀气的脸庞上带着三分稚嫩,个子不高,被颀长挺拔的白春雪拎在手里更显得瘦小。
他青稚的脸上浮现着与年龄不符的阴狠冷翳,死死咬着牙根,右腮鼓起,甚至能听到他牙齿咬合的“咯咯”声,令人遍体生寒,不敢接近。
可惜他碰到的是白春雪,天下之大没什么能让他害怕,除了叶不回。
白春雪一只手提着少年的后领,一只手钳着他不断挣扎的双手手腕,淡淡的问道,“是他吗?”
江媚花容失色,手一抖针戳破了左手食指也顾不得,丢下正绣着的裙子跪倒在地,声音颤抖的道,“不……求仙人不要伤害他!”
白春雪已得到答案,便将少年放下重新坐到叶不回身边。
那少年自知敌不过白春雪,冷静的站在原地没有自取其辱试图反抗或逃跑,然后鄙夷的斜睨江媚道,“你能不能有点出息,永远都是这么贱!”
叶不回皱眉,这哪是江媚所说“不听话”那么简单,简直是无法无天了。他沉下脸来捻出一枚铜钱,双手熟稔的掐了个抽灵术,然后食指一点,灵力迅速钻进了那少年灵台。
“公子手下留情!!”江媚跪行两步死死抓住叶不回袍角,慌张得变了声调。
叶不回温和的扶起江媚,笑吟吟的安慰道,“不必担心,无伤大雅。”
他右手在虚空迅速划动,五指翻飞律动着,仿佛有一架无形的古琴在供他弹奏,到最后五根修长的指头已经快到模糊不清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完整的施了一个咒也不过两息时间,最后他五指虚虚一抓,轻声叱道,“跪。”
少年惊讶的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了,宛如提线木偶一般被人操控着,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噗通”跪下,所跪方向正是江媚的位置。
他怒目圆睁瞪着做手脚的叶不回,刚想破口大骂,就发现自己嘴也张不开了。那个粗暴的把自己拎过来的男人指尖还萦绕着小小一缕红光。
叶不回同情心泛滥了,用指头戳了戳白春雪道,“咱们两个这么大的人了,合伙欺负小孩是不是不太好?”
白春雪面不改色,“就是为了不欺负他才下的禁言术,要是他骂出来,我一定打掉他满嘴牙。”
“是这样吗?”叶不回释然了,耐心的对江媚解释道,“只是个驭灵术和禁言术而已,令公子不会受伤的。你是他生身母亲,这么多年含辛茹苦养他,他忘恩负义该教训教训。”
这驭灵术叶不回前几天刚用过,就在操控鬼尸和苏炸天对弈之际。不过生人的灵魂和肉体紧密契合,要比死人难以操控得多。
“那……多谢二位公子赐教了。”江媚嘴上这样说着,偷偷看向儿子的目光里还是满满的心疼爱怜。
感觉到江媚对他们已经没有那么抵触,叶不回直奔正题询问道,“劳烦江姑娘说一说你与朱尚的旧事,我给你们搭线引桥,看看有没有皆大欢喜的可能。”
江媚灰蒙蒙的眼珠颜色更加黯淡,轻挽鬓边的乱发,将往事娓娓道来,“我本是磬荒红狐族人,十四年前贪玩跑出家,在这清江城碰到剿妖的修者,他们欲杀我夺晶核和毛皮。”
叶不回轻轻颔首,眸中亦是掠过感慨之色。他弃音从法,多年呕心沥血发扬法修,为的就是减少这样无端的杀戮。可惜他踽踽独行数百年,最后下场凄惨,于事无补。
“我化为原形慌忙逃窜,最后误打误撞一头闯进了朱尚的宅院,他当时正在院中剪花枝。”江媚眼神空濛,唇角翘起,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美好,依恋的抚摸着绣到一半的牡丹花道,“他手上沾染着牡丹花的香气,把我抱在怀里,以为我是被猎人追得跑迷路的小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