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孝文并不是汝阳本地人,他的老家在上海,可不知为什么,在他的记忆里从未见过上海是什么样,只是听母亲这样说而已。他的祖父曾跟随在孙中山先生身边,经历过辛亥革命、护法运动,后来命没死在战场上,却丢到了内斗之中,个中详情母亲不愿多说,因为祖父的死,父亲跟着一家人从上海逃到了武汉,祖母在逃亡的路上身染重病不幸去世了。一家人草草将她埋葬,继续奔逃。在武汉,得到了一位世交的帮助,为逃难的一家人在乡下找了安身之所。父亲也是在那里娶了母亲,后来就有了左孝文。当时左家还有三人,左孝文的父亲,以及父亲的亲弟弟和父亲的姑姑。由于突遭大难,家族凋零,父亲的姑姑心中抑郁,忧思过度,没两年就去世了。而父亲的弟弟也就是左孝文的叔叔,也离家而去,走的时候只说是出外闯荡,走哪算哪,刚开始还写信过来告知近况,后来就再无音讯,父亲就以为他也遭遇不幸了。左家就只剩下父亲这一支了。
刚过了几年平静生活,军阀之间的混战又开始了,战火遍布全国,左孝文一家虽在乡下,可也不能独善其身,常有兵痞来这里抢钱抢粮,一般都是能忍则忍。打仗都是有牺牲的,死的兵多了就要再招新的,就有了抓壮丁。左家才来这里几年,还算是外来户,自然就被村长推了出来,父亲没办法反抗,被抓了去。临走时,父亲告诉母亲,让她安心,自己一定会多多保重,打不过就投降,绝不会跟人拼命。父亲就这样走了,负责抓壮丁的队长扔来了两个银元,这就算卖身钱了。不用说,一定被扣下了许多。
母亲倚在门口,任由那两个银元躺在地上,发了一天的呆,只有三岁的左孝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到地上两个闪闪发亮的东西,捡起来就玩。母亲一动不动,直到左孝文饿了,见母亲没有像往常一样做饭,便自己去找吃的,家里没什么能吃的了,左孝文找不到就坐在门口陪母亲发呆,一直到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就哭起来,左孝文的哭声把母亲惊醒了,这才回过神,天都快黑了。
母亲赶忙将左孝文抱进屋里,嘱咐他不要乱动,就去厨房做饭了,突遭变故,母亲还没有适应过来,依然做了三人份的饭,两人吃完剩下不少。之后左母就一边照顾左孝文,一边做农活,每天劳累不堪。她心中就盼着丈夫回来,等他回来一家人就又能过上贫困却安稳闲适的日子。可等啊等啊,等了两年还是三年,等来的还是两个银元,这是买命钱了,前前后后一共四个银元就把一条人命算个清楚,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就这样没了,这个家还怎么在这乱世中过啊,四个银元又能坚持多久。
家里没了男人,本来就不好过的日子就更没办法过下去了。之前左父虽然被抓了去,可总有一天会回来,周边的邻居虽然刁难可也没有太过分,万一人家在军队里飞黄腾达了呢。这事真说不准,之前村里也有外地人来,也被村里人推出去做了壮丁,可是人家命好啊,在战场上表现神勇,后来就提了官,本来以为他会死在人家手里,村里几个没安好心的就夺了人家的房子,分了人家的田,把一家老小赶跑了。等他衣锦还乡时,房子被占了,田也没了,家里人也失踪了,气得火冒三丈,带着卫兵把那几个人直接枪毙,村长在一旁一句话不敢说,他也没少刁难那家人,只是做的不是很过分,而且人都失踪了,自然没人会对这个煞神讲,村里的人或多或少都为难过他们,自己都不干净,更别提去揭露别人了。
只是当时左家还没搬过来,不知道这件事。此地有些偏远,消息传不出去,也是如此,左家的世交才会将他们安排避居在这里。只是没想到,战乱纷起,这里又来了抓壮丁的队伍,还将左父也抓了去。
村里人看他们孤儿寡母的好欺负,今天借点,明天拿点,因之前的事情,也不敢做太过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现在看到这买命钱都给了,左家的男人肯定是死彻底了,没了顾忌,行事愈加过分,最后甚至随便找了个缘故就将他们母子赶出村子。母亲早就万念俱灰,只是因为还有幼子要照顾,不然就随父亲去了。
强忍悲痛,母亲带着左孝文去找那位世交,世交听了,也是悲愤非常,说是自己害了他们一家。世交说让她们在家里住下,以后母子的生活就让他负责,母亲不愿寄居人下,只借了些盘缠,说是借,只是都清楚这钱是有借无还的。世交心中有愧,毫不犹豫地就取了钱,还多给了一些。母亲拿了钱带着年幼的左孝文辗转奔波,最终来到了距汝阳有三十里的乐县,用剩下的钱开了个店,做小本买卖,倒也能勉强度日。等左孝文稍大一些,便将他送去了学堂,她虽然不识字,可她明理,听丈夫说,左家之前也算是书香之家,左孝文作为左家子孙怎能没有学问,更何况读书之人更有出息是她一直信奉的道理。
左孝文已经到了懂事的年龄,家中的变故让他比同龄人多了一些成熟稳重,他在学堂十分用功,先生之后已经教无可教,便将他推荐给了县中隐居的一位大家,说是大家,放眼全国毫无名气,可在这小县城那就是学识渊博之人,给左孝文做授课恩师那是绰绰有余。
左孝文一天天长大,左母深感欣慰的同时,身体却每况愈下。丈夫当兵的那两年,她终日辛劳,落下了一身伤痛,后来噩耗传来又让她遭受打击,身心俱疲,邻里的刁难更是在她心上插刀子,若不是心挂左孝文,早就病倒了,所差的不过是一口气。在乐县定居之后,看着左孝文慢慢长大成人,这口气慢慢松散,终于支撑不住倒下了。左孝文已经有16岁,能够扛起家庭重担了,他向恩师拜别,告别了读书生涯,回家经营小店,照顾母亲。大夫说左母这病是日积月累攒下的,需要长期调养,开了方子,坚持服用,只是治标不治本,用的多了就没了效用。两年来,左孝文用心照顾母亲,只是正如大夫所说,这病没有治愈的可能,只能长期调养,方子渐渐失效,用药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可是效用却越来越差。最终方子改了又改,药材越来越贵,依然无济于事。大夫便劝他去汝阳,那里大夫的医术要比乐县更高明一些,只是也只能吊命,不能治愈。
左孝文哪管这些,只要能让母亲活着就好。他将店铺转卖,带上所有钱财就到了汝阳,打听之后,汝阳的乾元医馆医术最高,就带着母亲去那里治病,病情终于能控制住了,可是大夫表示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能延长多久便不知道了。治病就要花钱,身上的钱再多,没有了进项也是坐吃山空,便将母亲暂时安放在医馆,自己去找事做。医馆也通情达理,可以让病人暂住几日。最后左孝文在杨掌柜那里留了下来,一干就是半年。这半年来,母亲吃药看病从未间断,所有的积蓄都花费干净了,偶尔还要借钱周转。母亲曾多次让左孝文撒手不管,左孝文又怎会同意,他从小就是母亲带大的,母亲对他来说就是一切,母亲若是去了,他在这世上便是举目无亲,活着也没有意思。母亲以死相逼劝他放弃,左孝文也同样表示要随母亲而去,这才让母亲愿意接受治疗。可是已经没钱了,还怎么给母亲抓药啊,医馆的药钱已经欠了不少。
正当左孝文一筹莫展的时候,杨掌柜突然变了性情,主动借他一个银元,虽然还要帮他一个忙。可现在母亲的病事大,不过是帮忙而已,只要能治好母亲的病,卖命都可以。可那是治好母亲病情的前提下。能借钱给左孝文让他能够抓药维持住母亲的生命,帮忙而已,自然无不同意。他准备去医馆将欠账还清,再抓几服药给母亲,就回来问杨掌柜具体情况,结果刚回家就被人用麻袋蒙住了头,一棍打在脑后晕了过去。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绑在不知道是哪里的破房子里,动弹不得。大声呼救也没有人回应。直到晚上,门被人推开,四五个人涌了进来。没有光亮根本看不清是谁,只听有人说了一句点灯,然后就有人拿出火折子走到屋里点燃了桌上仅有的一盏油灯。
借着昏暗的灯光,左孝文发现领头之人似有些相识。就听他说:“左秀才,可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