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我反复咂品这几个字,再看那柄纨扇,忽觉万分动容。钱镠乃是史上有名的贤君明主,彼时诸国割据混战,吴越为江南小国,他身为一国之主,虽比不得皇帝有三宫六院,身旁婉转承欢的人也肯定不少,他却还能如此真心地对待发妻,实属难得。这般美丽的爱情故事,被师父这般娓娓道来,堪堪撩动了我的心弦。
我不禁想,师父他有没有想携手共赏陌上繁花的人呢?
小贩见状,忙不迭上前附和道:“还是这位公子识货呀,扇面绣的正是吴越王妃陌上赏花的情景!这位公子,我看你家娘子是真心中意这柄纨扇,你何不买下送她?这样吧,给你一两五十文,不能再少了!”
我的耳根子迅速烧烫起来,垂眸羞恼道:“你乱说什么,这位不是我相公!”说话时,不由自主地偷偷瞥了瞥师父,想知道他对此是何反应。见他神色平淡如水,唇畔的笑意却依稀加深了几分,仿佛并未对此表示不悦。
师父他……不介意旁人的误解?
小贩挠头笑道:“哎哟,真是对不住,小人看二位男才女貌很是般配,这才一时嘴快,还望二位见谅!”
真的很般配吗?我面上强作镇定,心里却是忍不住的高兴,若有一汪清甜的甘泉流过心间。虽说这小贩的心是黑了点,但一张嘴真是太能讨人欢心了!
“无妨。”师父将我望了一眼,抿唇淡淡一笑,爽快地掏银子付账。小贩接过银子,麻利地将扇子包好递给我,小而聚光的眼睛在我俩之间来回扫了几圈,又道:“恕小人直言,二位看起来真是很有夫妻相,只怕会由此误解的也绝不止小人一个吧。可否请教二位是什么关系?”
我羞涩道:“他乃家师。”
小贩惊讶道:“二位是师徒?不像啊不像,姑娘你差不多有二十了吧,这位公子看起来也就二十有余的模样,他竟会是你师父?”顿了顿,摇头叹息道:“师徒如父女,二位既是师徒,那便不能结为夫妇了,真是可惜呀……”
仿若寒冬腊月里被人用冷水兜头浇下,寒意透骨而入,直逼心底。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好像在一瞬间被人抽去了灵魂。
眼前,小贩的嘴巴仍然翕阖不止,但他说些什么,我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唯有最后那句话在耳畔回响不息,宛若魔咒般将我束缚——既是师徒,那便不能结为夫妇!
是啊,师徒如父女,伦常绝不可乱!
爱慕师父女子很多,但与他携手共赏陌上繁花的那人绝不会是我。同样道理,我可以爱慕任何人,可以是沈洛,是裴少卿,却独独不能对师父怀有那份心思。
即便有……大概也只能深埋心底,隐忍,压抑,永远无法言说。
但是,是从何时开始的呢?只怕我自己也说不清了。是他一手将我抚养长大,给予我庇佑和宠爱,这十多年来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早已铭于心、刻于骨,今生今世再无法割舍。
我希望他永远不要娶妻,希望陪着他、照顾他的人只是自己,希望能一辈子独占他的宠爱。他与沈湄亲近我会难过,会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哪怕终生不嫁也无妨,只要能留在他身边便足够了。
总以为是自己太自私、太孩子气,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
倘若没有小贩这番话,大概我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对师父的感情早已变了质,从倾慕变作了爱慕,从依恋变作了爱恋。而这样的感情,在不知不觉已然变得如此浓烈。在我心里,他永远比我自己更重要。
世人皆道姜誉风华绝代,不知是多少姑娘的春闺梦里人,却是可望而不可及。曾以为我是最幸运的人,可以拥有他的温柔、享有他的照顾,直到此刻,我方才幡然醒悟,所有的幸福都被“伦常”的枷锁牢牢禁锢,一旦打破了枷锁,一切都会消失。
到头来,我才是最可悲的那个。
我不禁有些慌了神,是绝望,也是恐惧。凄惶之感如潮水般没顶而来,瞬间将我淹没。
“嫣儿?嫣儿?”
直到听到师父的呼唤,我终于恍然回神。抬起头,他正若带几分担忧地将我望着,温润柔和的目光一如往昔。
“嫣儿,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羞耻之心油然而生。我默然攥拳,酸涩苦楚自心底缓缓地弥漫开来,迅速流遍四肢百骸。
师父待我这么好,总是悉心照料,苦心教导,可我却对他生出不伦之心,若有朝一日教他知道了我的心思,他将会是何等得失望与耻辱!说不定一怒之下将我赶出相府也未可知。
不,不会的,师父永远都不会知道!只要他不知道,我便还是他乖巧听话的小徒弟,我便还能继续陪伴他左右,像从前那般讨他欢心,一切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师父是将名垂千古的一代良相,受千秋万世的膜拜与敬仰,我绝不会让他背上“败坏伦常”的骂名,让他的美名沾染上上任何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