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番外 --美玉有瑕

玉眼珠 不敬诸神 8033 字 2024-04-23

镜子里,一张整齐端庄的鹅蛋脸,镜子外,一声悠悠的叹息,老伙计,咱们有缘啊。

这个被玉石圈里同行顶礼膜拜的玉奶奶,看起来还不像个真正的老奶奶,尽管发丝里已经掺了几缕霜色,她的皮肤依然紧致,腰背也挺得直直的,看上去不过四十几岁,如果不是她坚持穿对襟排扣,头发中分梳成一个圆髻别在脑后,打扮的像个旧社会大家族的老太太一般,也许还能年轻许多。

她的一只眼睛早年就没有了,鲜有人知道原委,只有那几个颇受她喜爱的晚辈拜访时,有幸见过她年轻时的光影留念,发黄的相片上,背景都迷糊了,可那上面的少女却依旧鲜活,跳脱,洋溢着呼之欲出的生命力。照片角度不同,有晚辈说像林青霞,也有说像郑佩佩的,但都不外乎那一类型。那个少女叫宋司南。有一张合照,这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只有一个眼疾手快的晚辈才得以一睹,老太太还老大不乐意,之后好久都不搭理她。

这张照片同样年代久远,是在一棵桃树下拍的,树下一对少年男女,都穿着当时流行的学生装,原汁原味的民国风,只是少年把制服的外衫脱了,只穿着里面的白衬衫,微微含笑,却很有几分江南书生的传承。千百年来,江南文风鼎盛,才子风流,白衣缱镌,温润如玉,如小桥流水一般自然天成。

纵使年代变了,衣着变了,白衣依旧,少年翩然。如今银幕上的小生们已经演绎不出这种斯文秀气,或许谢贤早年还有几分样子,但后来就不行了。旁边的少女就是玉奶奶,有眼睛的都看出来,她是喜欢这个少年的。

以前听戏文里才子佳人,书生名妓,很奇怪为何那些才貌双全,见识不凡的女子会倾心于手无缚鸡之力,只会无病呻吟,做几首酸诗朽词的书呆子,其实是没有亲身处在那个环境里。

固然,他们在风起云涌的大时代里,不出众,在烽烟四起的乱世里,不中用,在生死一念的险境里,不可靠,哪怕在歌舞升平的平明世道里,多数也不得志,攒不下万贯家财,管不了柴米油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拿不起放不下。

可是,对十几岁的少女,足够了。男女有时候会被对方身上的同性特质所吸引,比如女子倾慕清秀儒雅的男子,男子心悦英姿飒爽的女孩。在温柔的江南,更是如此,只是英气的女子太少,而柔弱的男子太多。一些杂记野史颇记载了些南方才子上京赶考被女山大王劫去做夫妻的趣事,像众所周知的李岩与红娘子,其实杨宗保与穆桂英也是一回事,无论真假与否,流传的演义话本里,总是不吝赞美杨家小将的一张白净面皮,漂亮眉眼,溢美之词不下于他的夫人穆元帅。这杨家将本就是南方人。有学者考证,穆桂英的姓氏其实是慕容氏,那么身上流的确是北方马上民族的血。鲜卑族的美丽少女与清秀倔强的吴儿,一见钟情,逼着嫁给对方,不论千年之前还是现在,都是一段美丽传说。这种女强男弱的婚姻,结局似乎都很幸福。

她其实没期待那么多,就算早年,也没想要嫁什么第一才子,或是高门大户,彼此喜欢就好了,普普通通的,按部就班的,过一辈子,庸庸碌碌也没什么。就像江南的清风细雨,平凡,却舒服。

人生并不能一直简单快乐,就是嫁了白衣少年的女孩子,也渐渐要面对柴米油盐,锱铢算计,世态炎凉,当年仰慕的才子,半生过后,潦倒落魄,寒酸庸碌,早为人妻人母的女人也忘了当年的爱慕,依旧是清风细雨,情愫一点点淡了。这就是生活。

玉奶奶这一生注定不能平凡,少年以不凡为傲,却不知代价。

她的生活,突然从柔风细雨转到疾风暴雨,没有预告,不讲道理。她连一块小舢板都没有,却被骤然投入巨浪中,这境地,弄潮是个笑话,令人惊讶的是她的韧性,小舢板也好,礁石也好,她没有放弃,最后竟然执掌了一艘巨舰。她的成就,和早年的梦想相距甚远,一半是能力,一半是形势造就,细细数来,她的传奇都源于不愿做的事。譬如她的几次婚姻。

她不是随便的人,几次结婚,都是明媒正娶,婚书证明,一应俱全,丈夫也都不算等闲之辈。可她心里从没把他们当成过归宿,或为搭档,或为掩护,或为利用,或为。。。说不清的一笔账。如果有选择,她是不齿做这些事情的。

她的年龄是一个谜,后来连自己都记不清了,在大洋彼岸的护照上,她的年龄足足比真实年岁少了十五年,她还记得拿到护照时,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十五年的风雨,轻轻松松的在纸头上抹去了,可真的不存在了吗,那我的右眼应该还在呢。她失声痛哭,如果真有命运之神的话,他戏弄的太过了。人生如戏,其实不是什么好事,下一句就是起落无常。更难以想象的是,在这个基础上,她后来归国时又减下八岁,阴错阳差的嫁给了那个少年的儿子,她清楚的知道那个人和他的父亲是两回事,尽管他们长得极为相似,可她拒绝不了男人热烈的追求,也并不知道他的身世,其实她心里明白,是自己始终放不下那个白衣少年的。她也不能理解那个风华正茂前程大好的英俊男子为什么对一个即将步入老年的女人如此痴迷。她那时将近五十岁了,而那个男人还不到三十岁,尽管她衰老的比一般女人慢得多,但心境毕竟不同了。直到婚后的一天,她偶然间看到一张涂鸦,是在一本年代很久的本子里,一副铅笔素描,纸页发黄,样式也很老了,她的丈夫亲昵的靠在她身旁,说这是他父亲为数不多的遗物。她本不想再看,但男人显然很想和她分享自己的一切,在那个宁静的下午,一起偷窥父亲年少时的心思。那幅画线条干净,虽然一看就知不是专业画家的作品,但颇有几分灵气。她的关注点并不是那些细节,当看到那幅画的第一眼,她的心就被重重锤了一下。

画上是一颗桃树下,少女读书的情景。寥寥几笔,春风的温柔,花瓣的曼丽,树下少女的书卷气都翩然之上,其实少女的脸并没有清晰的画出来,树下的她低着头,脸略略侧着,几缕秀发垂下来,无声胜有声。她心里苦笑一声,也许是因为这样,丈夫才没有认出画中人是自己。她如此肯定,因为那少女肩头分明飘着一瓣桃花,更因为提在画右侧的一首小诗,

江南三月暧,

舟浮柳岸边,

思君问桃树,

南北一线牵。

这是首藏头诗,江舟思南。她知道思南也是司南,同时还是思念司南。这首小诗意境寻常,藏头虽妙,也就是游戏之作。可是心思却是可贵的,然而这一切对她都没有意义了。旁边的男人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继续念叨着,“十几年前我偶然间翻到这个本子,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女孩子了,遇到你之前,我周围也有不少漂亮女孩,可没有一个像她。。。”。女人在心里苦笑着摇头,难道对女人的口味也会遗传吗,他说的没错,只是他并不知道她不是像,而是画上女孩的原型。

一个女人为年少时的朦胧情愫耿耿于怀了一辈子,到头来却嫁给了那个人的儿子,这实在难以让人接受。她终于明白婆婆第一次见到她时异样的眼神,本以为她介意自己结过婚年纪大,却不知是因为看见了当年摸不到抓不着的情敌。

沉稳如她,经历了那些风浪以后,依然不知该如何面对丈夫和婆婆,感觉自己好像在犯罪一样。其实自己当年遇到这个男人,只是为了把生意带回大陆,他也并不是最好的人选,自己本来也没想要再次嫁人,只是拉上一条关系而已。谁知他竟然跟着了魔一样,一根筋似的疯狂追逐她,这在当时是不敢想象的。不说年龄悬殊,他初遇她时才二十几岁,年纪轻轻就做到了高位,当然有他父亲的余荫,据说他素未蒙面的父亲当年是一个后来位极人臣的大人物的副官,舍命救了上司,人死了,恩情就报在儿子身上。他年纪轻轻就被大人物带在身边,和红墙绿瓦出入的孩子成了莫逆,各种学习进修的机会他都优先,孤儿寡母,也没人嫉妒。他自己也挣气,天赋不凡,精通几门外语,在机械和机电上独当一面,好多前辈领导有意招揽,他也到了成家的年龄,生的的的确确是一表人材,性情人品都没说的,可他就是一直推诿,渐渐成了大龄青年。连他相依为命的母亲都以为他是眼界高,前程为重,不想早早定下了而已。谁知道他在香港见到那个离了婚的女老板就走不动了,迷的失魂落魄。诚然,那年月大陆的生活水平,穿衣打扮远不如香港,那个女老板气质长相也算很不错,可绝算不上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对他也不冷不热,不假辞色。可他就一头陷进去了。在业务上和接人待物上,他一直有超越年龄的沉稳持重,可能是单亲家庭的缘故,在爱情上,他又像孩子一样任性,单纯,不成熟。

他和她的心境其实一直不搭调,他自顾自的热烈着,她波澜不惊的应对着。只有在他熟睡时,她会静静的凝视他,心里暗暗的想着,原来江舟长大了是这个模样啊,然后不自觉地微笑起来。他有时偶尔醒过来,看见她不多见的微笑和满含柔情的目光,眼里都会灼热起来,他其实会错意了,以为她平时在人前装严肃,其实是爱他的,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其实是在想他的父亲。他太想当然了,从没注意到当他满怀喜悦的把她压在身下时,她并不热情,还有些僵硬,她心里比之前任何一次婚姻都抵触这种亲密接触,如果江舟当年没走,此时自己不是在和儿子做那种事?她知道这种念头很可笑,但控制不住。

后来她终于受不了了,开始长期在香港或是海外停留。她从来没有对他发过脾气,但是任何人都能察觉她在有意疏远他。他很痴,但绝不笨,他有一次终于声泪俱下的问她问什么,他有什么不好,做错了什么,她手足无措的僵在那里,说不出那些事先编好的苍白理由,她以为这样久了,他也就看淡了,放弃了,她等着他和她提离婚。他却没有,没有预想中的冲突吵闹,颓废堕落,他还是一如初见时的干净整齐,工作上也是一丝不苟,只是他的笑容和开朗不见了。每当他们独处时,他变的很沉默,她内疚的想哭,不该这样对他的,他没有做错什么。

她其实本身是个率直热情的人,后来有人说玉奶奶的性子很怪,其实是那些遭遇把她本来的个性生生压制了,扭曲成现在的样子。她恍然大悟一般,心里做了一个决定,不能让无辜的人承受这样的痛苦,自己犯下的错自己善后。在又一次相处中,她打破了寂静,第一次,她握住了他的手,轻轻叫着,江川,我让你受委屈了。那个男人的名字叫江川,姓叶,随母亲。她细细打量他,才发现他瘦多了,在她心里总是下意识的拿他当自己的孩子,不加思考的,她紧紧抱住他,像安慰似的抚他的背,一如当年在苗寨的动荡岁月里与木少爷的孩子们相依为命一般,眼泪止不住的滚下来,说不清为什么,为了谁。直到有些泪珠滚落到男人的颈间,他才被着突如其来的转变造成的不知所措中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