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痛觉残留

(1)

步入夜晚后,覆盖在夜幕降临的天空下的厚重云层,不久便降下雨来。雨声与夜色,沙沙地中和起来。雨虽然没有强到溅起地上的泥沙,但也绝不能说是小雨。

不过深秋,夜雨带来的寒意却格外透骨。卷帘外庭院里枯黄的树叶被雨打湿,禁不住摧折落了一地。

审神者一边批阅着紧急公文,一边分神估算着短刀部队出阵归来的时间。不知不觉间,连日积攒的疲倦像潮水般被窗外呼啸的风声卷入大脑,意识仿佛向一片无尽的虚空坠落下去。

雨没有停止。石阶上迎着黑色光亮的积水,毫不厌倦地荡着小小的波纹。静谧却又喧嚣的雨声就像催眠曲一般,将她的心神拉入更深的睡梦里。

不知过了多久,“啪”的一声水音,掩盖了掀开帘子的细微声响。身穿出阵军装的少年无声地走了进来。

被雨打湿的血迹氤氲在深色的外套上,看起来不甚明显。如同从海底浮上来一般,湿漉漉的黑发紧贴在雪白的脸颊上。紫眸中残留的凌厉之色在触及少女睡着的容颜时蓦然消散,冷峻的表情也柔和了下来。

大将,我回来了。药研藤四郎在心中默默说道。

审神者趴在桌子上,长长的黑发流泄铺陈开,隔着单薄的衣服可以看出背部均匀地微微起伏。显然是熟睡了,可是手里还松松握着一支笔。

担忧她着凉,他悄悄给她披上了毛毯。小心翼翼的动作没有吵醒到熟睡的审神者。

看着她苍白的面色和眼底的青影,他忍不住想道,如今的战斗越来越严酷了,大将需要操劳的事情也变多了。哪怕他出阵回来,她也通常还在忙碌……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溯行军就像是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反击的行动变得急躁诡谲而疯狂……在这种形势下,也许有一天,他会就此折断在战场上。

从寒铁铸成的兵器中被她用灵力唤醒,以付丧神之身诞生于世,终将再度归于冰凉断裂的锋刃,不再对人间冷暖有所感知。

——不过,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都会尽己所能保护她的。

这么想着的他,手不由用力蜷紧,起身离去,脚步无声。

走出门外,本丸的庭院在夜色里空寂起来,隔着雨幕的灯笼光晕被水气渲染得模糊不清。

悄无声息地,雨点落下的频率越来越快,惊觉的时候,一片小小马蹄敲击似的密集声音已经奏响在无尽的黑暗中。

他停下脚步,有些失神地捂住了胸口。

奇怪,明明没有受伤……

心脏有点……痛……

只要一想起她的面容,想到有一天再也无法触碰到她的温度……寒夜的风似是灌入了胸口,四肢冰凉的同时,心里残留的疼痛也变得绵绵不绝。

(2)

寂静的深夜,药研想起了很多与审神者之间的往事。

她是一个认真努力的审神者。

但和历史上他的那些英武豪迈的前主们不一样的是,作为一个普通的人类少女,她更加温柔,也更为脆弱。

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是他初次出阵的时候。

那时本丸的资源匮乏,刀装不足。诞生还不久的他和加州清光两人,还来不及习惯人类的身躯,就要面对出阵的重担。审神者不放心地跟着一起去了战场。

哪怕敌人并不多,三个人还是经历了一番艰难的苦战。

回到本丸后,她状似淡定的模样,为他们手入时也很冷静,动作有条不紊,冷静得令他们有些意外。

正好那天轮到他做近侍,晚上睡在审神者房间的隔壁。

也许是白日战损的疼痛和灵力的波动触动了他的记忆,化为人身后的他第一次做了梦。

夜色深沉,自梦境深处燃烧起的无声火焰,肆无忌惮地扩张着它的爪牙,顷刻之间就把目之所及的房屋全都覆盖在它的统治之下。

屋梁在火光和喊杀声中倾塌,他看到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和曾经身为刀剑的自己一起,被炽烈的火舌和浓重的烟雾所吞没。

茫然地站在一片废墟残骸中,忽然有低弱压抑的哭泣声自梦境之外传来,将他从断断续续的回忆中唤醒。

睁开眼,视野里是被夜色浸透的天花板。循着细微的抽泣声,他起身去了审神者的房间。

听到他的脚步声和推门声,长发散乱的少女抬起头来,苍白的脸被从门外照进来的月光映亮。

她略带惊慌地看了过来,对视的一刹那,他看见了她红红的眼圈,和眼角残留的泪痕。

“我……只是做了噩梦而已,抱歉吵醒你了……”

“没关系。还以为大将真的很冷静呢,原来还是孩子。”他用调侃的语气说着,走到她身边。见她低下头不说话,于是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顶。隔着手套的手心传来细软的触感。

“但是,已经做得很好了。”他顺着心意,低声安慰道。

话音未落,她顶着他的手抬起头。月光下的脸上涨起了一层红晕,湿漉漉的眼睛眨了眨。然后深深地吞了一口气,像是终于镇定下来了一样,慌乱尽去。

“谢谢你,药研。”她弯起腼腆的笑容,小声说道。

顿了顿,她的目光躲开了他的注视,落在他的衣领下方。咬了咬嘴唇,脸颊的红晕几乎蔓延到脖颈:“那个……还请不要告诉别人……”

他怔了怔,望着她羞涩的面容,不知怎的,心中奇异地安静了下来。

那些仿佛自他诞生起就附着在骨骼和血液里的烧灼和隐痛尽数被抚平,只剩下不知所起的柔软情愫。

缠绵在肺腑中,化作满心温柔。

之后几年的时光,他一直担任她的近侍,跟在她身边,看着她处事逐渐变得沉稳老练,早已不见了那时的惊慌不安。

可是朝夕相处的陪伴并没有让这种奇异的情愫消失,而是让它像经年痼疾一般纠缠在心脏里,愈演愈烈。

每当看到她的笑容,听见她叫自己的名字时,他都会轻微地心悸,仿佛那些附骨而生的灼痛还残留在神经中,无法治愈。

直到时之政府开始给这座本丸颁布夜战任务,他作为实力最强的短刀,不得不忙于出阵……

盘桓在心脏的疼痛,并没有随着雨停和天亮而消失,而是漫长地留存在心底,令他困惑不解,就像他看到信浓扑进她怀里时,看到她和一期哥在廊下笑着聊天时,产生的烦躁一样,令他困扰。

(3)

对审神者来说,不知从何时起,药研的一举一动都在牵动着她的心。

明明看起来只是个身材纤细单薄的少年,却格外成熟冷静。

也许是她真的不够坚强,总是笨手笨脚,不能果断利落地做好每件事,只能用强装镇定的表象来掩饰慌乱脆弱的内心。

一旦身边出现了这样的人,就会不自觉地开始依靠他,信任他,哪怕在突发状况时回头看一眼那双沉静的紫眸,她的心就能重新静下来。

她还记得第一次跟随出阵时,面对凶狠狰狞的溯行军,紧张和恐惧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别担心,我会守护你的。”

黑发少年用低沉的声音说出令她心安的承诺。

那一日的阳光透过敞开的移门斜落在他身上,覆上弯长的睫毛凝成数点金晖,底下是一汪浅浅的紫河,倒映着她的脸。

永恒往往只是那么一刹那。

她看见他注视过来的眼眸,沉静而温和。

她想,也许终其一生她都会记住那一刻,有这么一个少年,给予了她迈出第一步的勇气。

可是,她从来都看不出药研的想法。

忠诚、坦率、沉稳、豁达。她可以用很多词来形容这个少年。看似纤细,却可靠得让人轻易就忘记他的外表。

很多时候,药研对她、对本丸、对别的兄弟的关心都很重,却很少提及他自己。

他沉默的时候在思考什么,他会不会像长谷部、不动行光那样在意旧主,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对她有着怎样的想法……

她想知道的东西有很多,却只敢从他平时的一举一动中胡乱猜测。

可是,越是观察,就越是觉得药研虽然对她很好,却并无暧昧的地方。

无论她怎么拐弯抹角地试探,他的态度和表现都是光明磊落没有异样,让她觉得格外泄气心灰,开始觉得他可能只是单纯出于忠诚的本性,才这么照顾她。

审神者不得不承认的是,她其实有些害怕药研。

由爱生怖,何况她原本就算不得勇敢。

他管她叫“大将”。这是对古代统领军队的领袖的尊称。她总觉得自己当不起这样豪迈又厚重的称呼。

他是付丧神,历经百年的灵气蕴养出来的神明,或者说妖怪。曾经跟随在那样的英雄豪杰身边,浸透了沙场的鲜血,旁观了红尘的波折。她这短短十几年的生命和他漫长的年岁相比,简直短暂得不值一提。

尽管随着岁月流逝,她的身高已经超过了他,外表也变得更加成熟。但也许在他看来,她依旧只是个没有什么的阅历孩子罢了。

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身为一个人类,如何配得上神明?她能努力的,就是控制好自己的心,认真做好一个主君,让他在战争结束后回归高天原时,能记起曾经有这么一任还算合格的主君。

可是感情是那么容易控制的就好了。

一个如此可靠又温柔的少年,出门远征会给她带礼物,打盹时会提醒她不要着凉,生病时会温言软语哄她喝药。有时他不经意间的举动,都会让她心动得无法自抑。

看到他出阵和演练时受伤,她会心疼。

在一起看书时,她会忍不住走神,悄悄地抬起头看他,被他专注阅读时的神态吸引了全部心神。直到发现他似乎有要抬头的迹象时,便会立刻紧张地低下头,假装看书很认真的模样。

和刀剑们一起拍合照时,明明很想要站在他身边,但是出于种种顾虑,最后又换了位置。捧着洗出来的照片怔怔出神,心里又是后悔又是酸涩……

审神者发觉自己深藏的恋心是在一个春天。

坐在廊下,看见本丸的樱花枝头上饱满的花苞在阳光下绽放,粉白的娇小花瓣燃烧生命一般热切地盛开着。风一吹,无数花瓣就像蝴蝶一样挣扎着飞离枝头,在空中纷飞,最终零落在泥土里。

她心想,人的生命比起付丧神,大概就像这樱花一样短暂。

短短几十年,她就会迅速衰老死去,就像这满地枯萎的花瓣一样。甚至说不定等不到那时候,她就已经离开这座本丸,再也无法与常伴身侧的近侍见面。

或许这一生能与他相处的时间,比她所以为的要短得多。

当这个想法冒出时,她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生生割开,空出好大的一块。

眼眶湿红,仿佛泪水已堵塞了耳膜,近处传来的声音似被潮水打乱,断断续续连不成线。

她怔怔地循着熟悉的声音转过头,对上药研关切的眼神。

接着,视野里突兀地出现了一束花。蓝色的矢车菊花瓣窈窕地舒展着,花蕊在风中微微晃动,散发着幽幽香气。

穿着白大褂内番服的少年手里捧着花,递到她面前。似是有点不好意思,他微微偏过脸去:“这个,送给你了……大将心情不好的话,有什么烦恼欢迎随时来跟我抱怨。”说到后半句,他的目光又转回她的脸上。

这目光如此温柔,比一整个春天的阳光都要温暖。

拼命压制在心里的浓烈爱慕破土而出。

所有的自欺欺人,都在这一刻无所遁形。审神者知道,哪怕没有回应,哪怕没有结果,自己也无法停止这份爱恋。

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接过花束,像捧着最珍贵的宝物,生怕一用力就会弄坏。

怀里的蓝色花朵是刚摘下的,还沾着细小的露水,顺着花瓣的纹路滚到边沿摇摇欲坠,看得她的心也跟着颤抖起来。就像有温水浸泡在裂开的伤口处,带来暖意和微微的刺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