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牧并没有接话,而是用深沉的语气说道:“邛,你知道吗?我们远征的时候,大业族就已经走到了灭亡的边缘。是皋陶带着全族人拼死战胜了有蟜族,这才有了当下的土地和粮食。首领要远迁的意思我明白,因为这片地方马上也要被洪水所吞没,我们只有回到平阳,回到少典一族的中心,才有可能幸存下来。”
邛听到后,手中的布巾从手里滑脱,“什么?难道我们还要继续走?刚刚离开了偃地,好不容易打下了古邳,现在又要离开这里?”
力牧回身望着邛,俯身捡起了掉落的布巾,塞到邛的手中,说道:“前路漫漫,生死未卜,大业族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我身为大业族属臣,自然责无旁贷。”
邛把滑落的布巾放到盂中,重新搓洗了一下,缓缓地说道:“知道了,你一路上小心,我和孩子们都在等你。”说完,几滴泪珠便滚落在地。
力牧看到妻子这般担心自己,便起身站了起来,托着妻子的双肩说道:“我会小心的,你和孩子一定等我回来……”
三日后,远迁的各项都准备完毕,在大业族众臣挨家挨户的劝说下,有蟜族的大多数族人也相信了洪水即将肆虐的消息。这一日,老天爷吝啬地给了皋陶一个大好的晴天,除了那些不愿意离开古邳的有蟜族老人外,两族的族人都已整装待发,徐徐走出城门,在城南的平地上集结,就在不久,这里还曾是一片血腥的战场,他们的脚下,就埋葬着无数有蟜族、大业族勇士的躯体,但在今日,两族的族众却合力远迁,共同抵御洪水的侵袭。
随着众人的集结完毕,皋陶宣布开始远迁,数万的族人便如滚滚的大河一般,沿着古邳城南的道路,浩浩汤汤地向着彭蠡泽徐徐前进。
人流渐渐地远去,整个古邳城也成为了一座真正空城,只有一些不愿离去的老人,孤零零地站在城头,见证着这一段荡气回肠的历史。
有蟜族的华兰也潜行在南下远迁的队伍之中,因为上一次和皋陶的邂逅,她总是隐隐从心底里觉得,这个年轻的首领并不是穷兵黩武的好战之人,加之皋陶征服古邳城以来,合葬大业族、有蟜族战死的士卒,打开粮仓分发给两族同等的食物,看到自己遭遇熊的袭击时挺身而出,她愿意从心底里相信,这个首领是一个善良的人,但作为一个背负着灭族之恨的公主,华兰必须时刻保持对大业族这个“灭族仇敌”的警惕。此时的皋陶其实并不知道,华兰等有蟜族贵族,已经暗中联系有蟜族部分族众,一旦皋陶对有蟜族同谋不轨,他们就将组织反抗,甚至斩杀皋陶。
南下远迁的队伍还行走在征程上,大业族面临的危机也在慢慢发酵。
余峨山旁,独自远行了数日的木桑也跌跌撞撞的走到了山脚,望着眼前一眼望不尽的密林,木桑心里怀着些许的紧张。他从怀中取出用羊血画在羊皮上的地图,找到了余峨山脚下的一条小川,沿着水路,向下游走去。
渐渐地,木桑走出了密林,眼前出现了一片较为开阔的地方,在远处,袅袅升起了炊烟。“那里一定是有蟜族的村落,我这就赶过去。”木桑心里想着。
临走的时候,峊宇曾告诉木桑,让他把沙金[,沙中淘洗而得到的黄金]交给余峨山下有蟜族村落的长老们,作为峊宇的承诺,承诺与他们一道,合力诛杀皋陶。当然,在木桑的心里,他一直单纯地认为,这是皋陶首领聪明的“以逸待劳”之计,诱使敌人全力出击,最后好一击制胜。木桑怎么会想到,“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这个在大业族地位如此之高的大祭司,竟然会真的对自己部族的首领痛下杀手!
带着峊宇的嘱托,木桑走进了有蟜族的村落,按照峊宇的话,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村中的长老。
得知“皋陶要全歼有蟜族,并且要派先锋军前来接应”的消息后,村落中的有蟜族人沸腾了!他们纷纷愤怒地用手中的矛、棍狠狠地撞击着地面,所有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林中万千野兽的嗥叫,仿佛能穿透身体,让木桑浑身感觉到冷冷地寒意和恐惧。
长老望着愤怒的族人,眼中满是忿恨和悲伤,等到撞击声渐渐消逝,年迈的长老用尽胸腔中的气力,努力地迸出口中的话语:“族人们,大业族不仅攻下了古邳,他们还要对我们赶尽杀绝!我们还能够坐以待毙吗?蚩尤的子孙绝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拿起你们手中的矛与剑,与他们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同归于尽!”愤怒的吼声震彻四野。木桑看着这一幕,心里知道,一场战争看来是不可避免了!
忙完了峊宇交代的事情,木桑向有蟜族长老告了辞,便向古邳城折返,按照峊宇的意思,为了不让有蟜族人发现他的来处,他要绕道葛山之后,再回到古邳城。当然,峊宇不会告诉木桑,当他绕行一个大圈再回到古邳城后,远迁的队伍早已前行数百里了,也许那个时候,木桑心里那个聪慧过人、巍然挺立的皋陶首领,早已成为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与峊宇猜测的完全相同,就在木桑从余峨山向古邳城折返的时候,大业族早已南下数日了。这一天,夏末的朝阳依然炽烈,浩浩荡荡的队伍,每个人或背着行李、或推着木车,缓慢地前行在崎岖的山路上。其实,大业族不是没有平坦的道路可选,但根据以往的经验,由于毗邻河川较近,风后担心有遭受洪水的危险,便向皋陶建议走地势较高的山地。
力牧的队伍走在大业族的最前方,负责引导后方和探查前方,邛和两个孩子也加入了这个队伍,因为离开丈夫的时间太久,邛总是很珍惜与力牧的每一刻时光,两个孩子也是这样,姜鸲牵着笲岐的手,就走在母亲与父亲后面,笲岐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远行,但姜鸲却明白,父亲在为大业族做一件大事。
其实,力牧的队伍是大业族精选出的一批勇士组成的先锋,本来是决不允许女眷和孩童加入这个队伍的,但这一次远迁,皋陶考虑到这毕竟不是行军征战,便允许队伍中有妻室、家眷的可以同行。其实,皋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力牧,无论是征战有蟜族,还是驰援古邳城,亦或是整合古邳城附近的有蟜族村落,力牧都一件件出色地完成了这些事情,但作为回报,皋陶却无法赐予他太多,连让他与妻子儿女团聚的机会都少之又少。这一次,皋陶又不得不派遣力牧担任先锋军,甚至让大庶长胤鵫位后翼驰援力牧,但考虑到力牧难得与妻儿团聚,皋陶便破天荒地决定,允许邛和力牧通行,但为了掩人耳目,皋陶只能让力牧队伍中所有有家眷的士卒都与家眷偕行。
在力牧的心里,也能深深地理解皋陶的苦心,在皋陶荣登首领之位不久,只因他一言半句的谏言,皋陶竟能将征战有蟜族援军指挥的位置交予力牧,这是莫大的信任啊!力牧不禁想到:自己曾经只是位列“四官”[,即风后、力牧、大鸿、常先四位官员]之二,地位远远不如峊宇和胤鵫,但现在,首领竟信任地把最精锐的勇士让自己率领,还让胤鵫为自己的后翼护卫,自己一定不能辜负首领的赏识。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力牧的队伍比大队伍前行约二十里,此时已经接近沘水[,今淠河,位于安徽省西南部]。虽然风后为大业族选择了一条最佳的远迁道路,沿途尽量避开了正在泛滥的河川[,当时基本上大部分河川都处于洪水泛滥的状态],但惟独这沘水却是始终越不过去的“大坎”。
“看来大队伍只能硬着头皮渡过沘水了!”力牧看着逐渐变暗的天色,想着“夜色渡水,危险太大,不如先行驻扎,制造舟船,明日再做打算”
“大军停止行进,距水十里,就地扎营,赶制舟筏,明日渡水!”力牧下令道。
力牧的队伍很快地就搭建好了临时的营地,接着便上山伐木,以绳扎排,用以明日的渡河。
力牧的大军果真训练有素,不消多久便造好了整整二十只木筏。此时,夜已经渐渐深了,除了零星几个岗哨还依然不能入睡外,完成了舟筏建造的大军也逐渐进入了梦乡。力牧和妻子在简易的军帐里住下,看着妻子儿女睡下,力牧却久久不能入睡。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夜自己的内心总是隐隐感到了一种危险正向他悄然逼近。
于是,力牧穿好衣服,还是像寻常一样在半夜巡视着大军的营地。夏末的深夜,周围静的只能听到蝉鸣和蛙声,一片遮住了月色的乌云正被风吹散,透出了皎洁的月光,洒落在营地上。突然,力牧隐隐中听见了一丝异样的声音,他随即叫来身旁的岗哨,问道:“听到什么异样的声音了吗?”
站岗的士卒据实答道:“回力牧,下属并没有听到什么异样的声音啊?!”
力牧紧紧地邹起眉头,聚集起全身的注意力,侧耳倾听着空气中传来的一丝一毫的声音,突然,力牧睁大了双眼,大声喊道:“不好!这声音是水声!潺潺的水声,并且越来越大!”
士卒不解的问道:“我们不是已经距水十里扎营了吗?怎么还会有水声传来呢?”
力牧此刻,根本没有时间向士卒解释,他焦急地喊道:“快,大军拔营,点亮火把!快!”
士卒听到了力牧的喝令,顿时感到情况不对,飞快地跑到战鼓前,拿起了战鼓旁的牛骨,重重地敲响了巨大的战鼓。
“咚!咚!……咚!”巨大的战鼓声赫赫响起,就像惊雷一般划过了夏夜静谧的夜空。力牧的队伍不愧是大业族的精锐,快速地行军一天,大军早已昏昏睡去,但战鼓声想起,整支大军就如同被惊醒的雄狮一般,磅礴有力地进入了状态。千万只火把被逐渐点亮了起来,映得整个夜色都红彤彤,借着火把照亮的微弱光芒,力牧眉头紧锁,两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死死着盯着沘水的方向。
渐渐地,力牧的脸色由焦虑变成了恐慌;再接着,周围的几个士卒也观察到了眼前的情势,他们的脸色吓得如泥土一般,两腿不断的抽搐、打颤。这些勇士,曾经经历了偃地的筑堤、古邳的鏖战,但这一次,他们却是第一次看到了面前这般的景象……
力牧的心中也极度的恐慌,但他并没有失去原有的冷静,他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大声的喊出:“沘水上涨,洪水迅涌!大军快上山!”
除了身边几个已经“吓傻”的士卒外,大部分的士卒还处于迷茫不知的状态,直到力牧那声贯洪钟的命令传来,近万人的队伍才渐渐地骚动起来……
但这一次大军的骚动却并不是战前的英勇无畏,而是面对巨洪时恐惧的神情,只见每个人的都失去了常人的镇定,失去了这些勇士平日的雄姿。
其实,他们并不是不够英勇,只是这些曾经抵御过偃地洪水的人知道,在那个全族人都巡行堤上,日夜枕戈待旦的情况下,一场偃地洪水都给大业族带来了灭顶之灾,更何况这一次,“突如其来”的沘水巨洪呢?难道这真的是上天对大业族的惩罚吗?
洪水越来越近,直到每个人都能看到夜色中巨洪泛起的朵朵白浪,在心里隐隐地感受到这一次巨大洪水的威力。
看着大军已然被眼前的巨洪所吓倒,力牧心急如焚,他再一次的吼道:“不想死的就上山!”
直到这一次,部分被吓傻的士卒才像被最后呼喝叫醒的婴孩一般,奋力地向山上跑去……
力牧此时心想,“自己距水十里扎营,洪水都能卷涌拍浪到这里,身后的大业族、有蟜族只距自己不到二十里,而且多是女眷小孩,这岂不是灭顶之灾吗?不行!我要去救他们!”于是力牧清了清嗓子,在慌乱中做出了这个决定——这个让大业族、有蟜族人都深深铭记,却让力牧本人深深懊悔的决定!
(第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