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沧海珠泪尽

琊岭 芷譞 3073 字 2024-04-23

太阳一升一降地日子就过去了,眼看着年关将近,沐城里无论是宅门富贾还是小家小户都开始张罗着要过年。南城不用说,就连北城的几条主街都有商户把摊子摆到街沿上。酒肆茶馆里清账结算的也是往来不息,大到钱庄年关收息,小到你家借了我早稻却还了晚稻的,吵吵闹闹地好不热闹。不过说来说去百姓家里的都不是些惊天动地的事情,用不着等到寻芳节跑到琊岭上再盘算,因而真正忙得脚不沾地的都是些三教九流。

鹤徕接连三日置办酒席,第一日宴请泉坊行当里商户商贾,沐城里但凡是与泉客沾边的有些声望的人都来到了孟宅里喝酒;第二日是宴请鹤徕内部的伙计,感谢自己人一年的操劳;第三日就是家宴,宴会上孟家的老太太,也就是孟怀蚩的母亲坐镇,一家人觥筹交错地说着吉利话,逗得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

鹤徕的这位老太太可不是一般的深宅女子,当年鹤徕还不做泉坊做货通时她就能在家里挑大梁,鹤徕几次遇到大危难这位老太太都功不可没。常有人奉承,说孟家得这么位老太太是有福星降世,虽然老太太如今在家已经不管事了,但只要老太太居中就没有过不去的坎。传言自然都是捡好听的说,但家里人都知道,老太太这些年的名声可不只是靠上天眷顾,这都是一点一点拿着命搏下来的。一路上或有贵人相助或有机缘巧合,也都是拿着心力和老天爷换回来的。

当年还在旧城时,孟怀蚩奉母命来到当时的沐城办货,无意中发现了鲛人买卖里的机遇,便早早地抢占了泉坊的先机,这几年也是做得顺风顺水,独占了泉坊中的鳌头。商户中对于鹤徕泉坊眼红的人有,抱怨的人有,但是不论有什么仇怨,人们对于鹤徕家的老太太都是绝对的五体投地。

孟老太太刚被掺着进了宴厅,笑得慈眉善目,一屋子的人不论年纪辈分都站起身来,口道“老太太来了”。老太太一身新衣样式素雅又做工考究,身上没有什么珠翠,只有左腕上戴着一只玉镯。这桌子温润通透,苍翠欲滴,一看就不是俗物。虽没有艳晶晶的金银宝石那般夺目,却把一屋子富太太周身傍着的饰物都压了下去。认识的人都知道,这一只玉镯有名,唤作涤露,跟了老太太几十年了。

今年的家宴上老太太难得高兴,提议大伙行令饮酒,一圈虚虚实实地下来以后,鹤徕家宴主席上年年都来的一个“外人”落在了老太太手上,这人就是沐城第一买手蒋德久。蒋德久与鹤徕有三代人的交情,从鹤徕没做泉客起就相识了。今年正是孟怀蚩的长子远昇的更衣之年,老太太便半真半假地与蒋德久讨他家的千金做孙媳妇。

蒋德久早年丧妻,没再续娶,多少来说媒的要给他续弦填房他都给回了,说自己闲游自在惯了,家里有人惦念自己反而不安心。蒋先生半辈子了都没有儿子,他的亡妻生前给他留了一个闺女叫匪禁,是飒爽英姿,干练果伐,无论是在外买办还是主持内务都是一把好手。蒋德久做的是买办,据说是上古妖商五蠹子的传人。

凡事尽极则近妖,而非近神。人想要飞升成神就要戒掉七情六欲,神仙想要超脱就要戒掉身上残存的三魂七魄,而想要将一事做到极致非得有超乎寻常的,但欲乃修道之人与戒魂之神的大忌。故而,真正能将一件事做到出神入化的绝非是神,只能是妖,这位五蠹子就是这样一位妖商。相传这位五蠹子能与天地谈生意,那琊岭的小爷山就是他与天公饶来的。

相传,当年这位五蠹子代人间向天公讨购货品三样,一是凤凰来仪、百兽率舞之景,二是八街九陌、软红十丈之态,第三样货物却是诸录未见,无人知晓究竟是什么,只知道为了这第三样货物五蠹子与天公针锋相对,互不退让,直直争论了七天七夜。

期间,五蠹子是舌灿莲花,妙语连珠,使出浑身解数,用尽了毕生所习,一旁的弟子奋笔疾书,轮班记录,也只录下了论战内容的一半而已。七日之后,人闻天边三道惊雷,似有人在云端大笑三声,不久天降神旨将三样货品以九百九十九斗九升的价格贱卖给了人间,其中九升是给五蠹子的佣金,除此之外还赠予人间四座小山。四座山里的其中三座隐于海外三处仙境之中,最后一座就是琊岭的门面——小爷山。不过“四山”的说法是南荣王朝迁都以后才常常被提及的,过去流传的版本里一直只有三座,这中真假便不得而知了。

却说当年神旨降下后,普天同庆,人们涌向五蠹子与天公论战之处贺喜,却只见到了五蠹子弟子摆下的祭台。原来七日之争中五蠹子在商战上战胜了天道,却是在第五日就耗尽了自己的全部精力。第五日那天的清晨,五蠹子力竭身亡,魂魄出窍。眼看着买卖之事要就此罢了,却见论战台上烟火乍起,本该魂归九天的五蠹子以强人之念焚烧肉身,做阵聚魂,以魂形继续与天公论争,硬生生撑到了第八日天将黎明之时,天公终于服其理,感其情,应下了这桩交易。

五蠹子魂飞魄散以后,其弟子们将记录下的论战内容并着先生生前的语录整理出了一部《商典》,用以指导买卖货殖,其中包括了行商、坐贾、买办等林林总总几十部,可流传到后世却已残漏得可怜,几乎找不到完整的一部。当年的《商典》录下的只是五蠹子智慧的半数,《商典》流传于世几遭拆分遗失,又丢了一半。可就是为了这一半又一半的真知,后世五蠹子的弟子们因利生邪,勾心斗角起来,各家皆以藏私,只有嫡系近人才可能得其中真言。相传,这位蒋诚蒋德久就是这买办这一部残卷的传人。

市井中提到买办无非是买卖交易,可实际上人们常说的买办只是假借了《商典》里的这个词而已,与五蠹子所谓的买办相差甚远。世人皆知蒋德久买办上是一好手,没有他寻不见谈不来的,可事实上买办的真谛不在牵线谈判,而在三个“识”上:一是识向,二是识物,三是识人——要能知道何处有宝,何物是宝,又该卖予何人。

再说回蒋家的这位独女蒋匪禁,姑娘自幼于商事上天赋异禀,什么事情一点就透,打小被父亲抱在外面见世面,长大一点跟着父亲上过琊岭,才及笄就能出面做牙商。如今这位姑娘也是桃李年华尚未出嫁,比鹤徕的长孙孟远昇还年长几个月。而鹤徕的这位孟远昇虽然生长在商人之家,却是只对圣贤书感兴趣,对于货殖之事一窍不通,鹤徕若是能讨到这样一位孙媳可是弥补了这一房的一大空缺。

事实上,老太太讨孙媳妇这话也不是没由来地占人家便宜,蒋孟两家在老太太这一辈就定过儿女亲家,可是这位蒋德久云游在外时看上了蒋匪禁的母亲,死活不肯接受孟家的小姐。所幸,小姐是通达的小姐,父母也不是迂腐的父母,结亲之事便也不了了之了。只是话虽说如此,但是毕竟蒋德久算是悔婚,又是私定终身,蒋匪禁的母亲当年也不过是一村野乡夫的孩子,蒋家在当地又算是名门,若不是鹤徕的老太太几次去蒋家安顺说情,匪禁的母亲还要多受些波折,因而蒋德久对于孟家老太心里一直怀有感激。如今蒋家的老人都亡故了,蒋德久的兄弟们也都不很成气候,蒋家却有中落之势,此番老太太有意重订亲事,看得出是要勾销前账,有意帮忙提携蒋家。

孟怀蚩是远近闻名的孝子,对老太太的话说一不二,此番自然就着老太太的话帮着敲砖钉板。蒋德久这边对老太太的意思也再明白不过,也知道老太太真心喜欢自家闺女,只是两个孩子虽然打小相识,但是不知道究竟有没有这种意思,自己过去吃过这上面的亏,不想这么快就应下。可话再一说回来,此刻老太太兴致大好,人人都不愿意拂了老太太和孟怀蚩的面子。于是,蒋德久便含糊地举起了酒杯敬老太太,可惜什么话都还没说出口,一旁的孟怀蚩却高兴地一叫好站起身来,也跟着举起了酒杯。孟怀蚩这一咋呼,桌上的人纷纷起身敬酒道喜,把这事情来了一个敲钉钻脚,彻底拍瓷实了。蒋德久只得先喝了这一杯糊涂酒,想等酒杯撂下了再说,谁知道酒杯一放老太太又说话了。

“如此,老太太我这辈子算是没什么遗憾了。前些日子我梦见了那边,咱们家我那几个叔嫂都又结成了伴了,只有我还在阳间苟延残喘着,害得怀蚩的爹见了我委屈兮兮的。俗话说‘老而不死是为贼’,等过些日子远昇的亲事一成我也就能安心去了,我这一辈子不枉了,不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