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约战,驻扎西海,天山却多方拖延,迟不应战。张元宗猜测此番约战,昆仑多半是一厢情愿,重新考虑过后,最终决定舍弃昆仑,选择从天山入手。连日赶路,三人已现倦色,清鹤忽道:“虽然离天山已然不远,但是连夜上门只怕多有不便。”
就算是叩拜山门,也没有选择深夜这个时候的,容易被人当作贼子。张元宗关心地看了一眼巫千雪,然后道:“道长说的在理。天山还未出发,为时不晚,我们也不必急在一时,还是先找个地方落脚。”
三人缓行,留意适合休息之所,行走江湖,幕天席地实属正常。行了片刻,山道前方忽然出现一点光亮,三人存疑走近,原来前方路旁有一座野亭,亭中有一盏油灯,灯旁有两个人正在夤夜手谈。
左侧是一位缁衣老者,雪发银髯,虽瘦削瞿烁,但身量却显得颇为魁梧,与生俱来一股豪迈之气。右侧是一位蓝衫青年,面目温和,神情静谧,正拈起一子,凝神思索。青年当真沉得住气,久不落子,也不见烦躁之色。老者忽笑道:“远客冒夜前来,寒玉还不起身迎接?”
青年仿似梦中惊醒,闻音离座,舍了棋盘,提灯站在野亭前相候。不大会儿,两人便见一个公子、一个姑娘和一个道士踏月而来。月华本就极亮,三人月下行来,形容又非俗,给人感觉自然不是一般人物。
张元宗正要拱手拜谒,那老者忙一招手,热络道:“来来来,寒玉这一子半个时辰都未落下,只怕会耽误老夫休息,你们快来帮他支个招。”循着灯火和月光,可见野亭残留着打斗的痕迹,石柱上剑痕赫然在目。
三人入亭,也不拘谨,向那棋盘落目,局势胶着难解,双方形势皆很凶险,一子可大获全胜,一子可一败涂地。青年之所以迟迟不落子,也在情理之中,一着不慎便满盘皆落索。巫千雪和清鹤棋力一般,自然不会班门弄斧,张元宗瞧了一会儿,随意拈起一子落下。
一子方落,顿时瓦解了老者的大片攻势,青年赞道:“好棋!”老者却赞道:“好人!”青年不解地望着老者,老者微笑道:“方才这局棋,你我皆可一子定胜负,这位公子能走出这一步,自然也想到了那一击必杀的一步,却故意只瓦解险势,放弃胜负,是为了尊老吗?”
青年微惊地望了一眼张元宗,观其笑而不语的神情,便知老者所言不虚。老者又道:“寒玉,你的人生还很长,学习的东西还很多,当你做任何事都能游刃有余,又能万事留一线的时候,你才是真正成熟了。”
张元宗欲要再次拜谒,缁衣老者又适时制止了他,邀请道:“这位公子,如此良辰美景,何不坐下手谈一局?”张元宗是个知情识趣之人,随即应了老者的邀请。青年恭敬地移身让出,又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让张元宗坐在老者对面的位置上。
老者并未立刻同张元宗开局,而是颇有兴致道:“月下手谈,岂能无酒?寒玉,你速速去把我珍藏的秋露白取来,酒不来,局不开。”青年得令称是,继而投身遁入黑夜,他脚力极快,不大会儿便不见了身影,其轻身功夫在江湖上绝对排得上号。
老者微笑道:“这位姑娘和这位小道长也请坐下吧。”巫千雪和清鹤颔首应礼,分别在空位上相对而坐。老者伸手调换棋盒,自嘲道:“老夫精力不济,这局就让我走个先手。”先前他与青年对弈时执的是黑子,那时规矩弈棋执白先行,这回他坦言要占了这个先机。
张元宗含笑默让,开始着手整理上一局的棋子,他们动作缓慢,并不着急整理完毕。老者如闲谈一般,道:“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来是为了什么,只是此事有些难办。”张元宗手中不停,淡笑道:“前辈洞察世事,在下却不识尊颜,失礼得很。”
老者哈哈大笑道:“张公子说笑了,老夫袁赤霄,刚才那位是我的二弟子殷寒玉。”张元宗暗道果然如此,连忙正色道:“原来前辈就是袁掌门,久闻大名,今日终于有幸得见。”巫千雪与清鹤也忙与之见礼,老者只是随意摆了摆手,好似不喜这些繁文缛节。
袁赤霄忽问道:“你可见过老夫的小师叔?”张元宗不解地望着他,袁赤霄恍然笑道:“小师叔脱离天山久已,难怪你一时不知。”张元宗随即恍然他言之的小师叔是谁,道:“我有幸得雪鸿前辈指点,受益良多。”
袁赤霄嗟叹道:“你可知小师叔为何要脱离天山?”雪鸿当年脱离天山,无人知晓个中缘由,天山自此有令若门下弟子言出不当,便会被废除武功,逐出门墙。这段公案一直悬而未决,也是天山的禁忌。
张元宗惊疑天山掌门为何会突然对陌生人说起天山的秘辛,摇头道:“在下不知。”袁赤霄盯着他失神好一会儿,有些颓然道:“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张公子这般,年纪轻轻,不仅修为通玄,而且已得剑中三昧。”
张元宗奇怪天山掌门谈雪鸿怎么又开始夸赞自己,谦逊道:“夏虫语冰,不敢与前辈同。”袁赤霄暗自摇了摇头,对其所言不敢苟同,道:“当年小师叔惊才绝艳,初入江湖便博得正道少年第一高手之名,后来又被推崇为正道魁首,对天山来说是近百年来最大的惊喜。”
门派的发展归根结底虽然在于整体门人的实力,但是往往一个天才能够激发本门齐头并进,壮大门派气运,雪鸿当时在天山上下的眼中就是这样的存在。张元宗沉吟道:“雪鸿前辈当时只怕压力很大,而你们想要的想必也不是他一枝独秀。”
袁赤霄眼眸一亮,有些激动道:“上至师叔伯,下至师兄弟,连刚入门的小弟子,都将目光凝聚在他的身上。那时天山空前团结,人人陷入亢奋之中,声势力压诸派,甚至同太一教也有竞雄之势。”
激动过后,是昙花一现的悲凉,袁赤霄疲倦道:“所有人都在幻想,小师叔还未过而立之年,可保天山近五十年盛势。所有人都在希望,他能率领本派更上层楼,第一个要打压的便是昆仑。然而,当小师叔被师门从中原紧急召回,继任掌门之位后,形势却并不如人意。”
张元宗想起在火焰岛上与己比剑的老人,他风雪盈袖,嗜剑淋漓,低眉淡淡道:“雪鸿前辈更像一个游侠,并不适合做一个掌门。”袁赤霄心神一震,忍不住畅快大笑道:“是啊,整个天山都没人比你一个外人看得透!”
袁赤霄平静心绪,继续道:“小师叔是不是掌门都没什么两样,他生性自由,嗜武成性,常常要么闭关个一年半载,要么下山游历三五月,根本不管派内事务。这也就罢了,最大的分歧却在剑道上。”
“人最吝啬的是时间,天山历来的传统是侧重剑术,穷究剑法变化,一经修习,短时间内便有所成。当时小师叔却主张弟子内外兼修,导致进境缓慢,渐渐引起师叔伯们强烈的反对。你想想,按照小师叔的方法,寻常人几十年后方成高手,那时又有何意义?”
张元宗一时不知该如何附和,最后道:“袁掌门所虑甚是,可是雪鸿前辈追求的是悟道的乐趣,却没想过如何以此博得声名?”袁赤霄叹道:“小师叔要是想贪图名利,自可在江湖上任意遨游,他所在意的只有武学奥秘。后来我们的矛盾越来越大,甚至发生了一场惨案。”
张元宗眸光微动,明白袁赤霄接下来所说的才是这宗秘辛的关键。只听他平静道:“分歧越来越大,争执也愈发无情。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的师叔伯们,最终一锤定音,断定小师叔根本不想壮大师门,实为叛徒,最后欲下毒囚禁,逼他退位。”
三人闻言都是悚然一惊,这天山行事当真别具一格,竟然对自家掌门下此毒手。袁赤霄黯然道:“老夫当时是唯一参与此事的二代弟子,亲眼看见小师叔识破危局,一怒之下杀光了所有的师叔伯,因我是弟子辈的身份,便饶了我一命。事后,他挂印而去,隐居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