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则 悲歌

变玄 风子浣 3726 字 2024-04-23

『‘亡口’为‘吂’,是不肯之声。背负天命的人,为天命所掌控而不得自由。起初的想法,单纯、欢愉、曼妙,都随着时间的累劫,消磨得难以启齿。是人已迟暮,还是心至残烛』

『‘月’‘凡’二字,‘羸’亦有之。羸者,疲也。厌倦生命的人,不会想着如何使自己快乐,而是遵从外来的旨意,如行尸走肉般存活。你,就是这样劳形苦心的人。于你,自己的性命算得了什么。可你为什么总是不能转身看看』

『至于‘贝’,何等珍贵的东西啊。对你、对我,人世情感何等稀奇。』

江池月觉得有些晕眩,魂体忽然变得沉重起来。为何他的声音,会在此时出现。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为何要这样说。

『君不见河边草,冬时凋冷祭花道;君不闻老鹤唳,贪嗔怨不赴明朝;君不觉城上日,自缚作囚犹无悟;君不知身后人,顾她簸世饮泪干。饮泪干,得当然,生时念,死时愿。愿她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结桂旗;愿她心如意兮安康乐,既宜笑兮羌含睇。』

『古道悠悠身非我,二十三哉无字书;清光曾几凝江海,沃雪何时作白头;岂图安命远尘间,存亡从来应皇天;飞花春来拂还有,人去他山鬼卸名。此行永灭入黄泉,再不见,汉河叩首谢天地,碧血引仙结孽缘;西楼意气少年志,长天提叶尽秋鸿;天伦残梦锥心苦,百年回首葬歌吟;红尘何处归安宁,颠簸无乡折舟易。』

『瑶台素月留灵否?……否』

“晏留灵!”

她记起来了。他山的小山魂,那个她随兴放过的小山魂——

『那天,我问洛神,当真会有人为了巅峰的功体,散去七情五感吗』

『她说,情至深处、痛之极端。当忘记成为解脱、无情变成幸运,‘无名’也就有了存在的意义』

『我自觉醒天命,就誓将一生奉献阴阳。所谓生命,不过是在天命掌控下行走的行尸走骨。直到死后,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那个为使我魂魄还阳,前往他山、卸去名字的人的,悲怆自悯的声音』

何舍恒干?何滞彼方?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江池月呼着他的名字醒来,却是望进一双冷寂淡漠的眼。他的模样因传承山鬼之力而发生了变化,鹿角、魔纹、翠眸,还有脱离尘嚣的森蕤气息。可他还紧紧抓着她的手,像是最后一念挣扎,挣扎着待她醒来时,还记得她的名字。

“晏留灵?”她发现他的手,正逐渐用力。四目相对,他的眼神却在江池月唤他的一刻闪躲开去。

他放开了她的手,不言不语,静默离开。

『他的肩上似乎背负了许多,因为他的背影,让我觉得很沉重。那一瞬间,我对他心怀愧疚。可是呼之欲出的“谢谢你”与“对不起”,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或许一直是我走得太快,来不及看看背后,谁在等我回头』

再见洛神的时候,已是风云剧变。三家家主合力结印,将藏有逆水帝君神识的神龛封在无他人知晓的地界;帝君本体率森域大军在桡川袭击通玄,士卒死又复生、杀之无尽,南北宗主不幸重伤。

一向心坚不移的御千鹤,在见到安然再生的江池月时,忍不住红了眼眶。扑进她的怀里,紧紧箍住她的腰,御千鹤颤着音喜悦道:“太好了。姐回来了,真的回来了。母亲没有骗我,姐真的回来了。”

江池月一时不知所措,僵硬地提起手想抱抱她,但又怕逾越,终是放下。轻声安慰道:“江池月回来了。”

御千鹤埋在她的肩下,手中力道更胜,似是害怕一松开,眼前的人就又要化魂散去。“姐,天燮真心欢喜。那日花姐姐回来让我们去助你,结果在森域入口,发现了你衣袂一角。晏大哥不信,又寻了你许久,直到云中君说,五元的联系断了。”

“……抱歉。让少主与诸君担心了。”江池月垂下眼帘,掩饰眸中的杂乱。

“大司命天命已了,往后来去,阴阳无权束缚你的自由。若你欲退隐,本座不会强留。”洛神肃威出声,淡漠地听不出情感。

“江池月早已立誓要将此生奉献阴阳。烽鼓不息,誓言不止。为中州,属下愿再尽绵力。”

『阴阳歧路、生死定判,原来一直牵引我走走停停的天命,了结地如此突然,轻描淡写的,连一场烟雨都未曾多下』

她知洛神因她功体削弱而忧她性命的用心,却不知自己为何还想留下。是曾经活得太过仓促,没有为自己的意愿做过决定;还是因为原本淡泊的心增加了重量,重得她移不动离开的脚步。

御千鹤缓缓松开箍紧的双臂,望着洛神的目光,带了几分祈求。“中州与森域,当真不能和解吗?阴阳已经失去了徐姐姐,也失去过姐;纵横的山伯伯为了中州惨死;温大哥也因双方仇恨谢罪自尽。这场战争还要伤多少人心。”

洛神微微侧过螓首,“若你真能促成好事,本座不会拦你,天燮少主。”明明是同样平淡无扬的语调,却让江池月听出三分纵容,三分无奈,三分轻蔑,一分讽刺。明明谁都清楚,帝君存在一日,中州便危险一日。天真稚嫩的想法,在弱肉强食的残酷现实里,异常脆弱。

待到御千鹤离去许久,江池月的心境才逐渐安定下来。回想过去发生,神龛已封,神识与帝君应当不得联系。如今局面,再探森域太过冒险。此刻天燮已有议和之意,观其神态,森域中必定已有共识……

仔细想来,森域虎狼穷兵黩武、势不可挡,地界争夺未必会输,而媾和之念的出现,说明内部确实已有问题。一般来说,“战”与“和”的观念同时出现并发生冲突,原因无非是前景堪忧、战事不利,或是,领导者不存……

重伤通玄最直接的结果便是加深双方仇恨。不论是凤颜息还是森域中人,若要主战,不必多此一举。先前动摇的猜想,此时确实证实。忽然出现的神龛,逆转主次的雷水阵,万化殿突现的三骑,森域入口相聚的七骑,袭击通玄的假充帝君……暗中操控全局的第三方究竟是谁。

楼外忽传嘈杂声响,似乎大事不妙。不明所以之时,视野中走入一名通玄弟子,强压着惊慌,对着洛神与四元,一一鞠躬道歉道:“实在抱歉,家中出了变故,若是打扰到诸君议会,还请海涵。”

面面相觑。江池月问:“如何变故?”

弟子听得,胡乱地抹了抹面上薄汗,忙忙呼呼回复,语出惊人:“是水烟儿。水烟儿投水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