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则 师仪

变玄 风子浣 2379 字 2024-04-23

一线天内,九襄君蜷在墙角,左手抓着个手腕大小的木环,右手握着把小刀,凭着一点点昏黄的烛光照明,无比熟练却又小心翼翼地雕琢着。他把自己关在柴房里。三十年,一线天无人问津,原先打扫的童子早被遣去了别的地方,或是升成了正式弟子。师仪不顾脏乱,蜘蛛网、灰尘,黏在他的衣袍上,他也毫不在意,只是专注地加工木镯子。

“咔”,“咔”,“咔”。师仪忽然停下动作,歪了歪脑袋。因他的这一小小动作,一缕黑发垂到帽兜之外。第一万零九百五十八个手镯做好了。师仪那镯子在手腕上比了比,嗯,稍微小了点,不过对她应该正合适。想到这里,他就不动了,神情竟然有些木讷茫然。此时,一股阴邪怒气勃然升起,只听他一声撕心裂肺,手中发力,将精心制作的镯子碾个粉碎。张开枯瘦苍白的手爪,木屑漏过只见散去,而他眼中徒留恨意。

此时,屋外传来一阵快慢得当的脚步声,随即传来一清润之声。

“忘清明如约拜访,九襄君可否一见。”

师仪将手缩回衣袍内,幽幽起身,又恢复了邪诡阴翳的神情。咯咯笑道:“进来吧,本君等候许久了。”

忘清明推门而入,带着灌入一大片阳光。突如其来的光芒,刺得师仪睁不开眼。“把门关上,把门关上。”他低笑几声。

忘清明如他所说,将光明挡在门外。他靠近那个墙角,因为只有那里有一根蜡烛,燃着一点点光辉。师仪招呼他来此坐下。

“九襄君,关于逆水森域……”忘清明开门见山。

师仪忽将食指抵在苍白的嘴唇上,“嘘”了一声,示意他安静。“前天,水云姬差人来通知我,说我没有妻子了。我不信,她还污蔑说,我的孟儿变成了厉鬼,害了十三条人命,然后被你和一个道士又杀了一次——你实话告诉我,这是真的吗?”

忘清明闻言,实话实说。“北宗主没有污蔑。孟袭尸骨就葬在院子里。抱歉。”

师仪徒然沉默,几息后又是一声诡秘低笑:“是吗,是吧。没关系,没关系。你们不就是想知道逆水森域发生了什么吗,嘿嘿,你一定会大吃一惊。”

忘清明微微蹙眉,只听九襄君陡然抬起幽暗双眼,四目相对,忽高忽低的声音将往事徐徐说来。“忘清明,你会感谢我的,一定会的。因为我告诉你的,绝对是你前所未闻的故事,嘻嘻。”

师仪是个不学好的野孩子。或者也许他愿意学好,他一开始会偷偷溜到书院外,听里面依依呀呀读书背书,后来被大孩子发现了,拿石头扔他。几次下来头破血流,他就不敢去了。师仪没有爹娘,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也许是偷烧饼馒头、跟狗抢脏馍馍。

有一次,他实在饿得不行,偷偷进了城隍庙。菩萨供桌上,水果糕点总是不断,放不下了,那些人家就把原有的挤掉,放上新的;有的时间长了,长毛了,就扔掉。总之,是不会分给穷人家吃的。他躲在供桌低下,听着外面匆忙混乱的脚步声。

“阿娘,回去吧?”

“好。”

师仪听到对话,心想终于可以果腹了,掀开一角桌布,伸出爪子去拿。却听到几个女人的惊叹。“呀,这什么东西在拿贡品!”“这么脏,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接着师仪就被人拉了出来,在众目睽睽中,挨了一顿毒打。那么长那么宽的木板子打在他腿上,没几下就鲜血淋漓,折了。他看清了围观的男女老少,嫌弃、嘲讽、恶心、轻蔑的表情,像在围观杂耍的动物一般。那一年,师仪六岁。

再大点,师仪会打架了。一根木棍,对着人的脑袋就是一顿毒打。鲜血会溅到他脸上,他将人打成重伤,将木棍随手一扔,搜走人身上的银两,面不改色地擦掉粘糊糊的血,走了。如此谋生,直到一年的八月十五,他看到很多人吃月饼,他也想尝尝。碎银子花完了,他就躲在一条小巷子里,手里操好了粗壮的木棍,等着有落单的人路过。

等了许久,人们都是结伴而行。直到夜色渐浓,街角的老木匠孤身走来。老木匠是个好人,长得慈眉善目,有时候见师仪偷东西被抓,会拿着几个铜板去解围。师仪认识他。抓着木棍的手紧了紧,却是没有诸多考虑,窜出去抓住他的手,就要往巷子里拖。师仪一条腿几乎是废了,一瘸一拐的,但是这也不妨碍他做他想做的事。

老木匠的力气出奇的大,反手握住师仪细小的手腕,一双深陷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他脏兮兮的脸。师仪挣扎了几下,无用功,扬起手里的棍子就要往他头上打。他的“恶名”,早就在这个小镇里传遍了,找他报复的多了,可他躲躲闪闪,一群人愣是逮不到他,等到人群分散了,就一个个拖进巷子里毒打。

老木匠眼疾手快,一手抓住了木棍,一用力就抢到手中。

“你。还我。”师仪恶狠狠地说道。

老木匠看看木棍,看看师仪。

后来师仪成了老木匠的徒弟。老木匠姓徐,手艺很好,人称“徐匠人”。

那一年,师仪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