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皇后娘娘万金之躯,岂能……末将起来便是。”语落,少女起身。英挺的眉柔和了下来,少了几分沙场征伐的戾气。可刚才跪伏时掩在袖底的麒麟狩猎纹,却随着她的动作仿佛随时都会跳出来择人而噬。

场间静默了那么一瞬。葛卿耳力超凡,她听得见那些被压抑在喉头的,轻微的倒吸气声。

也怪不得在场的公主们害怕。魏国公主葛卿,现任魏国国君葛洪之妹,皇帝亲封的镇西将军,自小杀名在外。坊间传闻,葛卿身高过丈,三头六臂,阔口方耳。吼一声敌军灰飞烟灭,踹一脚城门塌掉半边。

百姓们最喜欢以讹传讹,与葛卿相熟的这些王公子弟,自然知道眼前这个眉目略带英气,身形稍显瘦削的红衣少女并非百姓口中杀人如麻的怪物。可比起嗜血成性的女魔头,姿容俊秀的女将军在她们眼中才更像是洪水猛兽一般的存在。因为四年前,十二岁的她第一次上阵杀敌,斩下北方胡人首领的头颅时,皇帝问她要什么赏赐。那时身高还不及马背的葛卿用稚气的童声答道:“葛卿不要封官加爵,不要财帛城邑。我此生所愿——只娶不嫁,抱得美人归。”

这里的美人,不是指美男子,而是女人,美女。没错,魏国公主葛卿,是一位有着磨镜之好的女将军。自那以后,所有贵族适龄女眷都对她避之如蛇蝎,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被这个“色中恶魔”玷污了去。

眼锋斜睨在场众人,对这一切早已习惯的葛卿唇角微勾,将轻蔑尽数藏在得体的笑容里。嗯?不对,今天似乎与以往不同。余光所及,是一个云淡风轻的白色身影。并非强装镇定虚伪做作,而是真的淡然处之,不为所动。

“葛妹妹还站在那里干吗?”馆陶帝姬轻笑,“大家可都等着你开席呢。再不落座,小心罚酒三杯哦。”

“末将谢皇后娘娘、馆陶殿下赐座。”在一众挨宰羔羊先惊后喜的目光中,葛卿轻提裙摆,坐到了上官荇身边。

一直在角落里安分地做着花瓶,快与整个大殿背景融为一体的上官荇心中微感不适。她倒不是忌讳葛卿的名声,事实上,山中清修、消息闭塞的她压根不知道葛卿这号“女龙阳”的存在。只是她身边这红裙女子似乎颇为人瞩目,她担心这人将大家的目光同时带到自己身上。也仅仅是小小的不安而已,常年清规戒律的修行让她养成了极好的涵养,即便那人走近时靴底轻踩到她裙摆边缘,上官荇依然平静如水,像是没有察觉。

待到筵席开始,上官荇的心就放得更宽了。自始至终,大家的注意力和谈话焦点都在宴会的歌舞上,旁边那人从落座后就从未向她投去一眼。只是闷头小杯啜着酒水,时不时随其他女客对表演精彩处附和一声“好”。

她不知道的是,葛卿从小在瞬息变化的战场上历练,早就具备了眼观六路的本事。看似游移迷茫的眼神,已然将她的一举一动看了个清透。她初见霓裳羽衣舞的好奇赞叹,乐师一个颤音没处理好时引起的秀眉轻蹙,尽数被葛卿收在眼底。“这个穿白裙子的小姑娘,有点意思。”葛卿如是想,心态就像古董行里鉴赏古玩的老掌柜,全然忘了自己也才二八年纪。

皇家歌舞讲究排场华丽,却因按着规制,无什么新奇可言。连演过几场之后,就算上官荇这种初次见识的兴致都淡了下去,更何况其他公主都是各种宴会场合的老手,能忍着没打哈欠,已经无愧于她们教习嬷嬷十数年如一日的苦心教导了。忽听有人提议:“听闻今天新来的上官妹妹,自小跟随鹿鸣宗清乐大师修行,习得一手好琴艺。她老人家有一支曲子,相传是山鬼所授,曲中要求变换十八种指法而不错漏。妹妹若能弹奏,何不让众姊妹见识一下?”

发声的是韩国公主崔莺,馆陶帝姬的表姐,有个在朝中做尚书令的哥哥,韩国又是当年太/祖皇帝亲封的一等公国。因此这崔莺平日行事就跋扈了些,也不太把别国公主放在眼里。

上官荇心下一突,那首曲子她从小练习,自是熟练。只是一来怕表现得太过抢眼惹来其他公主非议,二来虽然韩国是大国,但大家同为诸侯国公主,如此,算不算失了唐国的体面?

上官荇扣紧了按在几案上的指节。

她以为这平复心情的小动作没有人发觉。可惜,还是被人看到了。正当她权衡完毕,还是下定决心准备起身取琴弹奏时,葛卿慵懒的声音略带不懈地响起,“弹琴有什么新鲜的?不就那么几个调子,早听腻了。”然后她在上官荇未有实际动作前,先行离开了座位。来到殿前,躬身下拜道:“末将此次随军出征,于西戎蛮夷处新学了一支舞蹈。虽登不上大雅之堂,却别有一番异域风情,不知娘娘、殿下可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