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五章 5-2

朝會畢。

霧海緩緩步下臺階,卻見冬雪一身紅衣站在青瓦石板上,面上盛著極淺的笑。他看著,不禁也笑了。不知為何,過往那些記憶仍是猶存,但心中對她的憤恨如今卻是輕了許多。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霧海腦中掠過幾片記憶。是在她夜訪翰青院那一刻?亦或在她說出身不由己那一瞬間?或是在她交出那柄鳴鴻刀開始?又或者,是在得知她將會無處可去,流離六界那個時候?

「大人。」冬雪行至他跟前,「冬雪是來告辭的。」

告辭?心底有些驚訝,然霧海仍是面色平淡的,「妳要回度索山?」

「大人應該是清楚的,又何必裝糊塗呢?」冬雪笑了。

他心上一沈,且行且走,淡然說道,「事已至此,又何必如此客套,叫我霧海吧,那些繁文褥節,沒得叫人發脾氣。」

冬雪聽著,卻是笑了,「既然如此,你也喚我冬雪吧。昔日那個封號,我真無法承受,在將鳴鴻刀交給你那一刻,我心裡就有了覺悟,很多事,是再也回不去,也不願去回想了。」

是嗎?聽她如此說,霧海心裡反而有著微疼。可現下,她能去那兒?就如荒泉說的,六界之大,但六界全恨她入骨,真能住的地方,竟是渺茫無從想起。

「妳放心吧,那把刀,現在安全得很,絕對不會讓人想到它會在何處。」霧海說道。

「你將它放在那兒,也不用告訴我。」冬雪頓住了腳步,直瞅著霧海說道,「既是交給你,它就算是你的了。但冬雪在臨走之前,有一件事只想問,你是否就是昔日南國戰爭時,對我說那句話的少年?」

他怔住了,靜瞅著冬雪的眼,只見那眼裡盛著詢問,也盛著笑意,那多樣的情緒,讓霧海瞬間出了神。時間恍若是靜止的,天下飄下了微微落雪,落在她那頭烏亮的髮上。

「霧海?」冬雪微擰了眉,「你瞧什麼?」

他回了神,勉強一笑,「這件事,重要嗎?」

「重要。」冬雪說道,「因為,若不是因為那句話,我今日不會把鳴鴻刀交給你。」

「都過了五萬年了,妳又何必去追究那個人是誰?」他說道。

冬雪抿唇半晌,幽幽低吐,「因為他的那句話,我才開始思索自己所行之事的對錯。我以為,奉命執令本就理所當然,從未曾思索是非。但那句話卻是讓我反覆想了那麼多年,神與魔真的就是一念之間,一線之隔。我開始不明白,自己究竟是神還是魔?若是神,為何六界惡我至止?若是魔,為何我又被稱為女仙?」

聽著她的話,霧海暗吁長氣,唇畔掙出一抺笑意,「是不是我,真的不重要。現在重要的是,妳現在回不了度索山,妳能去那兒?這六界雖大,但妳也知道,過去的事,只怕六界的人都會想追殺妳,妳可曾想過自己的安危?」

「我自有我的去處,就算度索山真要捉拿我,也不是那麼容易的。」冬雪微微一笑,「倒是方才的問題,真有那麼難回答嗎?我只是希望,能將這個疑問解開,因為這一別,我們只怕也再見不得面了。」

見不得面?霧海心上一沈,面上一抺苦澀的笑,「倘若是我,妳會恨我。倘若不是我,妳會失望。」

冬雪看著他的笑,了然於心,她伸出手,撫過他深擰的眉,輕聲說道,「第一次在翰青院見著你,我就猜是你了。因為你,我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我才找到我自己原本的模樣。我已經找你找五萬年了,幸好,找到了。」

他的眉心因她的輕撫而舒緩展開,耳畔卻聽著冬雪說了,「霧海,我得走了。」

「六界之大,妳想先去那兒?」他問。

「南荒。」冬雪笑著,剎時飛昇仙迍,隱在紛飛的細雪裡,再尋不得蹤影。

霧海仰首看著逐漸漫飛的雪花,剎時驚覺到,自己竟是再不像原本的那般能夠冷靜判斷事理,看著隱沒的身影,縱使想再多問一些,然卻說不出口。怔看著天際,因為落雪而顯得沈重陰霾,再無晨起時那般日光明媚。

他低了首,無意看見了植在遠處的紅梅花,想起了她一身豔紅的衣裳。

冬雪方才說了,她要去南荒。

「大人怎麼了?怎麼一直瞧著天上?」荒泉遠遠的看著霧海,順著他的眸光看著,眼前盡是蒼茫飛雪,襯著遠方一株株的紅梅花,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他行至霧海跟前,「大人,下雪了,要回院府了嗎?」

「荒泉,想辦法通知飛簾,讓她到翰青院一趟。」不理會荒泉的問話,霧海緩緩走著說道。

「大人可是要問鳴鴻刀?」荒泉連忙跟了上去。

霧海暗吁長氣,緩緩回道,「不錯。」

荒泉擰眉思索半晌才答道,「大人也清楚,飛簾於明硯閣和欽天宮的時間,召雲是剋得死死的,況且那欽天宮裡,每個宮娥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和風這次若不是正好遇到重岭,只怕大人交待的事到現下都辦不成。」

「我知道。」霧海說道,「所以我才說,想辦法,不是嗎?」

想辦法?荒泉近乎呆滯的看著霧海,只見霧海微挑了眉,「怎麼?有困難?」

「大人,不是有困難,而是非常困難。」霧海急促的壓嗓說道,「不管是飛簾來見大人,或是大人去見飛簾,萬一被明硯閣或欽天宮其他人知道了,那可不是輕易一筆就可帶過解釋清楚的。現下飛簾好不容易才稍微取得召雲大人的些許信任,荒泉認為,大人不宜在此時冒這個風險。」

「是嗎?既然你這麼說,那我就另謀個法子吧,這回倒是你難得駁了我。和風呢?」霧海問道。

荒泉想了想,才說道,「應是去隘口找那隻火麒麟了。」

「說到火麒麟,和風可打聽到,他是奉了誰的命令,守在那炎洲隘口之處的?」霧海頓下腳步,停在車輦旁,「麒麟下至三界,非同小可,必是有要事執行才是。」

「聽和風提過,那重岭說了,他是奉了天界之命在看守炎洲隘口的。至於是誰,具體就沒提了。和風原先也想問的,但那重岭死也不說,她想著,若是逼急了,只怕連朋友也做不成,往後若真要再尋他幫忙,也是難的,也就沒再問下去。」

「是嗎?」霧海靜默許久後,才上了車,「先回院府吧。」

荒泉上了座駕,心裡只感到些許不對勁,直覺得霧海不若以往般的深思熟慮,那神情,彷若總在思索什麼似的?

像方才,見他望著那片紅梅花發怔,根本不是他往日會有的行徑。

待回院府後,霧海方入書房,隨口說道,「我暫回東極一趟。」

「大人要回東極?幾時回來?萬一中皇有事找大人……」荒泉問道。

霧海一笑,「今日方朝會畢,暫且三日之內一定無事。況且現下飛簾在明硯閣,召雲光尋她問話和套問炎洲狀況,夠她忙了。估計三日內,絕不會想尋我。」

「可是大人不是想問飛簾那件事嗎?」荒泉說道。

霧海坐上了臥榻,拿起案上的沙漏,緩緩說道,「你不是說有風險?既然如此,就暫時作罷了。至少目前為止,知道鳴鴻刀已入欽天宮,那就無甚大礙。而火麒麟重岭,就讓和風去打探,雖說在這件事上他助了和風,但究竟是誰讓他下來的,目的是什麼,就有待商確了。」

聽著霧海的話,荒泉原本惶惶的心,暫時又安頓了些,不覺鬆了口氣。見他如此神情,霧海問道,「怎麼?」

「沒什麼。只是方才在宮中,見大人若有所思的出神,並不像平日的模樣,荒泉有些擔心。」

聽得了荒泉的話,霧海仍是靜默不答,眸光直瞅著手中的沙漏,那細如薄雪的沙塵,讓他思索著荒泉所說的。自己方才真不似平日的模樣嗎?其實,不用荒泉說,自己也明白,那細微之處的改變,全來自那把鳴鴻刀和冬雪。

尤其在通盤明白了她絕無法再回西王母之處,並極可能成了流□□仙與索仙官史的目標後,他未曾安心過。就如她說的,五萬年前他的一句話,讓她心上不得安生,而五萬年後,換成因為她的一個決定,讓他對她放不下心。

霧海擱下了掌中的沙漏,緩緩起身,「荒泉,交待和風,儘可能探知重岭的目的與是誰派他下來的。」

「大人現在就要回東極嗎?」

「有些事,我想問問帝君。」霧海說道。

荒泉抿唇半晌,問著霧海,「大人可是掛心掌劫女仙?」

霧海微側了臉,看著荒泉,「我從不掛心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