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永平十一年冬夜,远离清河的所在,南明最核心的都城——金陵,其城北的高门大户掩映在夜色中,不分祸福。早在南明开国百年内,各地豪族多迫迁金陵,除去望族贵胄,或败落或兴起了好些家族。在各种站队中,始终屹立着的,只有位于金陵城北的一众门宅。

此时,石狮护着的门楣,一位穿着绣叶白衣,外罩鹤氅的高大男子带着两名扈从,往对门行去。两名近侍各手提一盏檀木风灯,其中一个掏出令牌示意守门护卫,得到许可后,高大男子便急匆匆跨过对门的高门槛,进入竖着“广川王府”四字牌匾的深宅。

男子轻门熟路地行过抄手游廊,绕道来到后苑。后苑最中央一处院落的梅花开得正好,如火如荼,他却一眼也不看,薄唇紧抿,径直朝院内行去,直至红木窗外,他才接过一盏风灯,挥手示意扈从退出门外放风。院落红木窗处,那株两人合抱的青桐树已然干秃,分明的枝干影影绰绰,现出青桐树下盘坐的身影。

“三哥,你怎么过来了?夜寒风急,回去多添几件衣裳罢,莫要再管我,我在这里呆着就好。”黑夜中少年温和的声线格外安抚人心,高大男子闻声大大松了口气,三步变作两步行到少年身前。

自家五弟向来感知敏锐,被认出倒也不是什么奇事,谢倬将风灯拎至身前,昏黄的光照出青桐树下少年清俊孤独的面庞,俊毅剑眉下,一双眼睛好看却无神,好似永远无法聚焦,倒映不出谁的面容。

“我就知道你藏这儿了,”谢倬长叹一口气,怕惊动府上人等,只能压低声音道,“你总是不分昼夜守在这里。都已经半年多了,可是还未死心?”谢倬长眼前少年四岁光景,两人打小在一块玩耍,向来没什么秘密,而此刻他却有些捉摸不透他了。素来像水一般澄澈没什么旁的心思的少年,此刻做的事却与疯魔没什么两样。

青桐树下盘坐着的少年名唤谢绪,为金陵第一望族谢家幺子——谢家门楣下一枚素淡的奇葩;他是谢家最后一位未掺杂权力的子孙,是眼盲心善的翩翩公子,有如一抔素莲,受谢家上下呵护。如果被外人知晓他如今所为,怕是不知如何编排他,本就盲了一双眼,又脑子不清楚起来,谢倬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有些头疼起来。

“三哥,我是还没死心。我不信她丢了,不可能的,她从来没离开金陵超过三月,可是你看,这都半年了啊,连广川王都找不到她踪迹……我什么都没有。”少年扶额喃喃,

他也曾怀疑一切是否只是大梦一场,可曾记得的所有事都一一兑现,只除了她,只独独没了她。

谢倬抬头看了眼这座昔日热闹非凡,如今只维持原状,夜里再无灯烛亮起的院落,他低头,看见少年眉头蹙起,左手下意识摩挲着右手掌心的小小口水帕。帕子甚是小巧,素色绸缎织就,一角绣着红红的糖葫芦,少年看不到,只能摩挲其上纹路,便渐渐显了陈旧。

谢倬忽然不想忍了,冷笑怒声道:“谢绪,你够了啊!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知道她是谁吗?她只是个乳臭未干、五岁的小丫头,且不说你比她大十四个年头,你以为广川王会将独生爱女嫁与你?早在三年前,你就已经像疯了一样,对待妹妹还是情人的态度,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么?你真是疯了!”

谢倬冲上前,揪住少年谢绪衣领,眼睛通红,却还强忍着低声道,“衍安说,昨夜你做梦,又唤了‘微儿’这个名字二十多声,吓得他又遣离了一名守夜丫鬟。你知不知道,若是再换,府上二等丫鬟便全被你们遣过一遍了,迟早瞒不住的。你想害死自己、害死我们谢家吗?”

谢绪本就不受看重,虽说家中长辈兄长都宠爱关照,可那都是将少年当吉祥物看待,付出感情多了,不设防久了,自然有真情。但当真情碰上利益攸关的抉择,舍弃也不是不可能。若是被人知晓谢家公子欢喜一名未满五岁的孩童,怕是名誉尽丧,况且以广川王那护短的性子来看,指不定会做出些什么来。

谢绪抿唇倔强不语,他的眼睛无法视物,只能倔强抬头,紧咬牙关。他不是不知道,前世他知道,所以后来即使她长大了,他已心悦她,也只是努力压抑自己,形同兄长,丝毫不敢越界……可是,最后,牵过她红绸布,领她跨过火盆的人,是他啊。

谢倬望着自家五弟干净透彻的面容,终是说不出什么狠话,他泄气般松手,侧身坐在少年身侧,不顾地上积雪冰凉。

“五弟,我知道,打从松陵郡主出世,她第一次笑、抓阄礼的执着,都让大家觉着你俩有缘,调笑着要订娃娃亲。可是广川王爷怎么回复的?你不会忘了吧?当时你也淡淡的付之一笑,后来甚至还会避嫌。你现在究竟是怎么了?我不是他们,不会被你糊弄。”谢倬眼神森冷地凝视着他,神情并无波澜。

谢绪听到谢倬的话,仿佛勾起什么回忆一般,缓缓一笑。周岁礼的抓阄,小郡主放着满台物什不抓,偏揪着瞎眼路过抓阄台的谢绪的衣角死死不放,广川王都黑了脸,这时谢绪方意识到,这小哭包应是很喜爱自己。

他当时只是嘴角翘翘,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有人凭此打笑他与松陵郡主,却在广川王的黑脸下止了声息,虽然两家是正统的门当户对,可世人皆知谢家五郎目盲,终身无力入仕,空有显赫身世俊俏容貌,不过竹篮打水,没有哪家女儿愿与他接近,除非只是图个安稳。

谢绪也知晓,所以对这个老哭着朝他伸手跟在他后边的小哭包没旁的想法。此时他十四岁,已瞎了十个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