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初冬,院中的树木早已凋敝,落叶及时都被扫走,徒留细细的枝干不免有几分萧瑟,但此刻枯枝之上都费心点缀了几根红布条,为了添上这几分喜气管事的也是花了不少的心思。
一刻钟前薛氏已经派了人来,说是吉时将至,前头一切都准备妥当了,请众人移步前去准备拜寿。一行人由着两位老爷和律哥儿领头,女眷们都跟在后头,浩浩荡荡地朝居正堂而去,一路上往来仆人如织,奔走忙碌,但一进了居正堂整个气氛就陡然不同了。小院里的戏台子已经搭好了,长方形的戏台加上后台占了小院近半数的地方,剩下的地方则满满当当摆了九张大圆桌,桌子与桌子的间隔也不过二尺,迎送宾客往来估计也只能靠着两边的回廊。因着是唐母的寿辰这次请来了不少女客,届时女客、孩子们都安排在这儿一边看戏一边饮宴好不热闹。至于男宾大多都是府上的亲戚和一些交情好的同僚,按着发出去的贴子估计怎么也越不过三桌,就统一都安排在了外院,因着薛氏的私事这次寿宴实际上能用的银子实在紧凑,薛妈妈原想着能省则省,稍微紧一紧就是两桌也是使得的,就报给了薛氏。薛氏皱着眉头考虑了半天还是只说了句“还是十二这个数字吉利些”,回头便让薛妈妈开了自己的私库悄摸着拿了几样东西去了趟典当行,这当家的还真就只是一个人前风光的活儿。
不过须臾已至正屋,静嘉抬头就看见乌木为底的匾额上方方正正写了“居正素行”四个金色大字,牌匾下方贴了一张瑶池献寿图,图画下面则百了一方香案,香案上供着寿桃、寿糕、寿面、瓜果等共十碟。在香案前头又放了一张黑紫檀的八仙桌,两侧放的是同一套的宝座椅,原本陈列在屋里的交椅都已经撤下去了,空出八仙桌前头的地方来,在大概三尺远的地上放了几个蒲团。众人垂手静立两侧,恭敬不语,再等一会儿待唐母收拾妥当了,她就要端坐在这寿堂之上,让府上子孙们凭着长幼尊卑依次上前拜寿。
未几,老夫人身边的玳瑁来报信——老夫人刚刚路过处心堂了,不用片刻就到了,闻言屋里的人都略整仪容,严阵以待。过了一会儿,唐母一手由着钱妈妈搀扶,在一众仆妇的簇拥之下终于到了,众人赶紧迎上前去。钱妈妈是府上的老人了,她比唐母还要长上七岁,自唐母出生以来她就一直在身边伺候,府上几位老爷在襁褓之中时她都抱过哄过,如今年岁已高素日里也没法随身伺候了,唐母特意分了个小院给她安养晚年,今天乃唐母六十大寿,钱妈妈特意一早就在明宜居里候着,待唐母醒了就进屋伺候,帮着梳头,两人还不时闲话一些陈年趣闻,还真就让唐母今日的精气神都提了好几分,整个人精神抖擞神采奕奕。只见唐母身着赤赭底金绣团寿纹锦衣,头戴金丝荻髻还插了一支镶宝鹿鹤同寿金簪,原本花白的头发特意让钱妈妈用了黛墨将两鬓染黑,如此一来整个人看起来都年轻了许多。
薛氏和钱妈妈一人一边,搀扶着唐母到宝座前坐定,薛氏退到唐宜淳的身边,反而是钱妈妈向前一步,双手紧握置与腰前,环顾一周,沉声宣布道:“吉时已到,还请各位主子向老太太见礼!”
众人又往两边各退了两步,将中间的地方让了出来,第一个站出来的自然是唐宜修夫妇,两人打头,三位姐儿站在第二排,六人站定,先是一躬见礼,再屈膝跪于蒲团之上,跪拜再三,几人共贺道:“儿子宜修,儿媳文茵,携女同贺,愿母亲(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唐母满面笑容,连声让众人起身,宜修夫妇起来以后,略微侧身示意守在门外的丫环只雁进屋,只见只雁不疾不徐双手捧着一只木匣款款而来,走到裴氏身边就停下站定,裴氏把木匣轻轻打开,只见里头是一只精致的瓷瓶,瓷瓶通体雪白,瓶身居然烧了一副松鹤延年图,松树风骨傲立,仙鹤轻盈灵动,栩栩如生,众人见了不禁交首称赞。唐宜修则又上前一步附身作揖:“此瓶乃文茵亲手所烧,瓶身画作乃儿子所画,取其鹤骨松姿之意。”知道这寿礼是儿子儿媳两人携手所作,唐母心中倒是百味杂陈,面上的笑意减了几分,挥手示意玳瑁接过瓷瓶立在了一边。宜修见了母亲的神态,知道她心中对裴氏仍有芥蒂,想到裴氏这半个多月为了将松鹤之姿分毫不差地绘制到瓶上,整日泡在寒窑之中潜心专研整个人都清瘦了许多,如今这份心意唐母仍是置若罔闻,心疼夫人之余不免喟叹母亲的心肠未免也太硬了。宜修夫妇退到一侧后,就轮到大房的三位姐妹一同献上寿礼了,静姝还真就如苏麻所“打探”的那般送了个贵重的寿山石摆件,这样看来这位嫡出的姑娘“家底”估计比宜修和裴氏两人还要厚。
静嘉将白薇手中的提篮小心翼翼地揭开来,端出一盅汤来,静嘉犹豫了好几日还是选了这个“低成本”又能表现自己还是花了“心思”的礼物。她特意花了些银子从钱妈妈的儿媳那儿探听到了些消息,原来唐母祖上虽已迁到京中有几代了,但是唐母在幼时曾随着父亲穆明驻扎老家蓟县数年,当时的唐母在军营里长大,甚至还在护卫的保护之下上过几次战场历练了一番。父亲立下赫赫战功回京受封,唐母也成婚生子,一众亲戚也都定居京中,如此一来唐母更是鲜有机会再出京城重回故里。如今静嘉特意煮了蓟县最为常见的羊汤和火烧来倒还真勾起了她少时的回忆,不免食指大动。羊肉、羊杂用面粉裹上多次濯洗,洗去污物、异味,然后过滚水汆至半熟,羊骨加入花椒、桂皮等八样香料熬汤,先用大火滚上半个时辰,再用小火慢熬,汤色逐渐变得乳白,直至羊骨里的油都熬出来了,再把羊肉羊杂重新入锅煮上片刻,这汤才算熬好。静嘉特意找了一个比较深的提篮来,将炭火放在银盆中至于提篮底部,再垫上一层铁片,又将碗盅放在贴片之上,这样一来羊汤仍是滚烫,盛出一碗来滴上几滴香油,撒上葱花和香荽,将整碗汤的香气更是向上提升了一个等级。唐母肚子里的馋虫早就被勾了出来,按捺不住,不等静嘉端到跟前,竟自己往前一凑一把接了过来,大口大口吃了起来。羊汤处理地极为干净,只留下羊肉本身些许的膻味,这股子膻味寻常京中的大家闺秀还是避之不及,但唐母不一样,当初军营时日艰苦,闲时能猎上一只山羊已经十分难得,若是冬日,就烧起大锅,肉、骨头、内脏什么都舍不得浪费,一锅炖了去,热气腾腾一碗下肚,又打了牙祭又吃得浑身冒汗,真是痛快!唐母一连喝了两碗,热汤顺喉而下,热气从肚子里发散出来,今日天寒她本又穿的多,一出一捂,竟然感觉热血沸腾,依稀有几分当年的气性。年岁越大就越是怀念年少的时日,如今回想起来有时竟会恍惚,只觉得恍然一梦。唐母待还要再喝第三碗却被钱妈妈一把拦下了,毕竟年岁已高,一口气吃多了,只怕伤身啊。
静嘉这汤从昨个儿夜里就炖下了,由白芷和离青轮流照看了一整晚,羊汤的气味本来就大,根本无从遮掩,因而静妤早就知道了四姐姐的底细,她道这无论如何都是难登大雅之堂的俗物,因此丝毫不放在眼里。但如今看唐母食欲甚好,心中不免又升起几分忐忑,自己所备的寿礼是龟鹤万寿图,此图精妙之处在于高山流水的纹理之间暗藏了“万寿无疆”四字,只有将整幅画倒过来,仔细查看方能发现此中玄妙。原先父亲送上松鹤延年白瓷瓶之时,静妤的心中已经大呼不妙了,自己的画技在闺阁之中虽属上乘,但是跟父亲一比却难以相提并论,父亲本就是字画皆出类拔萃的全才,唐府遭变之后他无心逐名官场,一门心思潜心研究字画、笔墨等闲好,画技更是炉火纯青登峰造极。先前想着自己在画技上自是要逊色几分,但凭着“万寿无疆”的好意头,怎么也能博得祖母一笑,但没料到的是唐母本来就不擅书画,此时心中又满是快意沙场的豪气怎能静下心来寻找藏于笔触之下的几个字呢?因而唐母听了静妤的解说,也就是把画倒了过来胡乱瞄了几眼,不住点头敷衍一番就递给了身边的珊瑚不再多看一眼了。
本来为了穆姨娘没有资格在此时此地给唐母贺寿的事情,静妤已经生出了几分不平之意了,原想着自己凭这画作定能让众人眼前一亮也算是为姨娘挣回一口气来,不想却是如今这番情况,这其中的失落静妤也只能暗暗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