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移向西方,大和尚桌上的茶点吃的干干净净,茶壶里的茶水被添了三次,茶铺老板亲自来添水,没显得半点不耐烦,本来这小本经营就赚不了几个子儿,附近又都是来挤兑生意的同行,要再请个店小二,那这日子可就真的过不下去喽。
可虽然把换个生意的想法都挂在了嘴上,店老板说实话心里却没这个打算,看着柜子上那一排排翠绿嫩黄红褐黑色的茶叶,就是会看的心里舒坦,这条老街上做卖茶生意的店有十八家,除了两家这几年新开的门店,哪个不是有着几十年历史?这些平日里见了时常斗嘴的茶铺老板,往上数几代哪个不是来当地最早的那一拨采茶制茶人?怕是当年也都携手共进称兄道弟过,有这层渊源在,谁都不会和附近这些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行撕破脸,使一些生意场上的低劣手段就更不会了,被人不齿先另说,就说不怕自己祖宗从坟里气的爬出来啊?
所以这条老街上,明明应该是竞争激烈的茶铺之间竟然有难得的好风气,要么守着家里这卖茶的行当,要不就外出做生意,一旦到了卖茶上,大家自有默契,只卖自己最拿手的那一份东西,东家卖了雪水云绿,西家就卖天目青顶,哪怕有卖的东西不小心撞上,制茶的手艺又各有不同,在真正懂茶的熟客眼中,那就是两个味道,所以这些年一直相安无事。
店老板说实话一点儿也不想折腾了,不比那些儿子闺女好几个的,想着置办彩礼嫁妆都要操好几份心,拿的少了,觉得在街坊邻居面前都丢不起这个老脸,拿的多了,又实在伤筋动骨,可他就有一个闺女,至于嫁妆,就将这整间茶铺都当嫁妆了又何妨?自己这些年攒了不少棺材本不说,自己闺女的性子还不清楚?不管亲家是啥人,自己一旦有个头疼脑热的,闺女绝对不会对自己坐视不理。
这不正想着,听到一声清脆的“爹!”,店老板向着门口张望,可不,这是自己闺女回来了。等着姑娘家走进茶铺,几个正在喝茶的人眼前一亮,这位姑娘一身采茶女的装束,要说姿色只是一般,但只需那小蛮腰一扭,这必然是采茶好手的姑娘家就能叫一些有着不良心思的年轻人想入非非了,再加上言笑晏晏,顿时增添整间茶铺的生气,姑娘家直到此时才有时间放下背后的背篓,喝一杯茶水解乏,众茶客会心一笑,想着这就是了,如今正是采春茶的时节,这茶一分明前明后,那价钱可就是天差地别,按照那也不知是不是迷信的说法,要采那极品的茶叶,都需得待字闺中的妙龄少女,采出来的茶叶才有女儿香,至于那些已经嫁为人妇的,则不在考虑之内,一旦让茶叶沾了身上污秽气,品质会一降再降。
店老板和闺女对视一眼,闺女咧嘴一笑,店老板欣慰点头,就晓得今日闺女在外头没受半点委屈,去年有个街头的泼皮没少招惹自家闺女,闺女不厌其烦,却不想自己这个爹操心,什么都不肯说,还是他自己看出了问题,当时就心道这个傻闺女啊,自己这老爹虽然老胳膊老腿的,但祖祖辈辈在这里经营茶铺的,还能怕几个外地来的泼皮无赖?那些平日里没少斗嘴的茶铺同行也给面子,即使没亲自上阵,铺子大的也都打法伙计来给自己撑个场面,等着第二天一帮人声势浩大的去找那泼皮的麻烦,从没见过这种阵仗的那泼皮吓得没露面就跑了。
不过如今啊,店老板也看出闺女眼中的一丝忧愁,这事情,店老板也晓得,等着闺女走到近前,才压低声音问,“今天不是采了茶?”
采茶女说了一声是,又忧虑道,“可大家都议论说如今东家这茶庄也就能撑这几天,明后茶就没得采了,今儿宜春茶庄前还有一帮人来捣乱,威胁说东家要是不给制茶的手艺交出来,就要一把火烧了那几十亩茶田呢。”
店老板手掌放在桌面上,叹息一声,嘱咐了自家闺女别再琢磨,天塌下来有高个儿的顶着,就算真砸到自己头上,也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祖宗早就说了的道理,他们小门小户的,大不了换个地方再去做生意,怎么还养活了不了这两张嘴。就是想起来难免有些唏嘘,如今被几个泼皮无赖堵住门口的茶庄,可是老孙家起家的地方,孙家的老太爷孙白茶,名字听来虽古怪,可那也是个传奇人物啊,真是领着整个孙家将扬州的茶叶生意做到了全天下,最鼎盛的时候,这整个扬州的茶叶市场,喝茶的老百姓那可是只认孙家的名号,要不是去年出了那一档子事,如今这只是孙家旁支的宜春茶庄又如何会被牵连?甭管官家的说法是什么,提起那件事,店老板自己觉得就是不信的,不说祖辈上和孙家的渊源,就说人们口耳相传的孙家老太爷的脾性,也做不出以次充好的事情来,更何况以次充好的还是要送往皇宫大内的御茶?!
就是他以他平头老百姓的粗浅见识,都想他娘的骂上一句脏话,摇摇头,人多眼杂,终于这一句骂还是没有出口,只是又换成了一声说不清滋味的叹息。
结果店老板一扭头,看到自家闺女正和对面桌上那大和尚聊天呢,侧着耳朵一听,赶紧给自己闺女支使屋里去,虽然大家都明白茶庄的那些事,不过岂是可以乱说的。在店老板看来,这大和尚奇怪,对面坐着的那年轻人就更奇怪了,店老板原本以为这两人总要谈些什么厉害东西,主要是这些年禅宗兴盛,就连不信佛的普通老百姓都能说出几个对禅的经典故事出来,以至于现在出门在外的和尚,没个好口才都会被以为是冒充的骗子,要不就是来自什么不知名的小寺庙。
店老板抱着虚心学习的态度靠近,结果倒是听这俩人在争论谁再买壶茶水,这下可好,自从那年轻人喊了一回添水,这水是一连添了三回,虽然铺子里早就定下免费添水的规矩,可你这俩人也忒抠了吧?一壶最便宜的茶叶一直添水,那还有个什么味道?主要是瞧着吧,这大和尚不像是缺钱的,要是缺钱能这么肥头大耳油光满面?这年轻人就更不像是缺钱的了,拿出的扇子要五两银子,那是街头那家张记的手艺,他在这块地儿住了几十年,眼瞎了都认不错。也就是店老板对身为佛家子弟的大和尚多少有些敬畏,才没开口说什么。
一柱香之后,李月白和大和尚二人走出城外。
甩开了州牧府那些烦人的尾巴,李月白也不用刻意掩饰,和这位大和尚并肩行走,不过此时的李月白显得心事重重,上一次还是半年前在缘来客栈,这家伙伪装成徐白鹤,要不是吴老在场,即使有着蚕丝软甲防身,想要全身而退都需要几分运气。原本以为这个家伙已死,还是在那对魔教父女的屋中地窖里,见到了那些足以以假乱真又似曾相识的面皮,李月白才开始怀疑,之后半个月仔细回想吴老曾给自己讲述的细节,将当时的情境几次复盘,才算是有些眉目,只是心里仍不愿意相信,这世上真有在瞬息之间就能改头换面的手段?
如今这家伙再次出现,竟然胆大到敢伪装成万佛子那位佛子,难道不晓得那若面若冠玉的年轻僧人一出现就要吸引无数人目光?接着又成了这满脸横肉的大和尚,给自认为没少见识怪人怪事的李月白看的目瞪口呆,他奶奶的,这变脸手段要是流传开去,岂不足以击垮街头巷尾正流行的胸口碎大石?
不过比起这书生神乎其技的手段,李月白如今更在意的是这家伙的来意。
出了城,东面的山坡上是连绵的茶田,这里的水土只能算是中上,种的最多是当地颇有名气的绿杨春,能卖上价钱的也就是每年那一小撮儿的明前茶,等到了清明节后,档次就要差上一些,不过对于老百姓而言,在意的反倒是这些略差一些的茶叶,物以稀为贵,任凭那些顶尖茶叶的交易如何堪比黄金,老百姓图啥,还不是就图能拿闲钱喝个心满意足?
大和尚,或者说只是多了身份伪装的白面书生在田地前停下,似是喃喃自语更像是解释给李月白听道,“曹久曾对茶庄的孙老太爷孙白茶说,你看,你生意做大了,可再大的生意,要垮掉也不过我一句话,那日孙老太爷气的吐了一口血,说我孙白茶还执掌孙家一天,你就是痴心妄想!曹久给孙家开的条件是什么,我也很感兴趣,可惜也不知道,倒是晓得曹久的确说了一句话,然后孙家按照惯例送往上京城的御茶就出了麻烦,再之后孙家全族三百七十一口人,除了一个离家的少爷仍不知所踪,一对孙家旁支的姐妹花成了他人胯下玩物,其他人全都死了个干干净净。”
大和尚说完,扭头回看了一眼许多人正在忙碌的茶田,茶香沁人,在茶田间忙碌的女子身影就更加赏心悦目了,有在田间劳作的老农,看到大和尚,只当是哪位游方的高僧,殷切拿粗瓷碗盛了两碗茶水递过来,两人喝了茶,陪老农唠了两三句收成年岁之类的浅显问题,没再停留。
直到在城外的临湖别院前停下,还未到视野开阔处,已经看出此处风景之美,水面烟波浩渺,两三只渔船若隐若现,大和尚缓缓走上湖堤,脚下青草蔓蔓,继续解释道,“十多年前,这里还有几十户人家,十几亩田,村东头有一户人家最会做黄花鱼,还有个小女儿,出落的沉鱼落雁,还是曹久那个傻儿子在当年的时候,央求着要在这里建一座别院,如若只是使手段拿银子占了田地,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那位公子哥最不该的是抓了不少壮丁苦力,害死了不少人,又抢了村东头那家的小女儿,一时间搞得天怒人怨,曹久为了帮儿子将这件事压下,又是不少无辜人头滚落。”
李月白一言不发,只是目光越发深沉。
等着夕阳西下,二人从城外又到城里,大和尚不解释,李月白也只一路跟随,直到在一处废弃的牌楼前停下,大和尚两指一捏,打了一声呼哨,接着在几个呼吸的时间之后,从街巷之间窜出几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探头探脑看了一眼,看到站在李月白身旁的大和尚,顿时眼前一亮,将手中攥着的瓦片木棍的东西一扔,凑上前来一个个七嘴八舌,有说自己最近遇上的新奇事情的,有问大和尚最近又去了哪里的,哪怕一个个脏兮兮的看不出面容,但一双双眸子仍旧天真无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