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邻里街坊家的两个儿子,和他年岁相同,他至今记得一个叫福顺,一个叫长喜,只有他的名字与众不同,冷刀,冰冰冷冷,毫无生气,然而他那个老爹说,他命硬啊,被憋在娘胎里就差一口气,仍能爬出来,不怕这名字压不住,然而他心知肚明,这个名字大概就是那个仰望了江湖一辈子也一辈子未敢踏入江湖的老爹的最后念想了。
等着他再大一些,他老爹带着他偷爬上附近大户人家的屋顶,就因为他们家的房子大屋顶也高,站在上头都能望的到远处灯火辉煌的皇城,那时候他那个在周围邻里都不算什么出众人物的老爹就在房顶上指着皇城挥斥方遒,他说,瞧见没,那就是天底下顶尊贵的人住的地方,你是别求啦,你老爹我没那本事,你也没那个运道,生来就是在那里头的那是投胎的本事,不过咱百姓人家,除了去做那没根的太监,倒也也能进去,叫啥着,就叫锦衣卫,你爹我看啊,这锦衣卫就挺好。
接着就要吹嘘自己什么三姑婆家的儿子的老丈人的徒弟的堂叔认得这宫里的人啦,你爹我和人家有交情,到时候保准有门路,他那时候都知道他爹不靠谱,说嘴打嘴,结果没想到没过多久真让他爹攀上了一条关系,那时只听说那太监是宫里连皇帝娘娘都给三分薄面的大人物,回乡省亲,想收个讨喜的小娃娃传授自己的刀法,也不晓得他那老爹是如何九拐十八弯的攀上了这原本与自家有云泥之别的人物,总之他被带到了那老太监的面前,当时那老太监拿着手指头沾了唾沫粘着袖口线头,头都没抬,说道,来比划几下我瞅瞅,接着那时才十来岁的他就被扔给了一柄长刀,那时候他只瞧着这刀威武霸气,并不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绣春刀。
年纪小毕竟力气不够,手中刀又不熟悉,好不容易才将平日里的能耐使出八九分,不过对于他那么大的少年人而言,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了,可惜耍刀耍出一身薄汗的少年头欣喜抬头,不仅没得到赞扬,反倒是脸上猝不及防被吐了一口唾沫。
“这耍的是什么玩意儿。”
喜怒无常的老太监转身,他将脸上唾沫拿袖子擦掉,无人搭理,就拎着刀站在原地,年龄不大的他心中少见的平静,或许那时候他还不懂那日老太监的决定会改变什么,至于愤怒,普通人家的孩子,哪有面对齐刷刷被甲持兵成年人愤怒的底气?
最后没想到的是,老太监兜兜转转,最后又转回了他身旁,拿着蘸了唾沫的手指头,在他头上用力点了点,说道,算了,还是你吧。
直到老太监见了自己老爹,才算有几分和颜悦色问,这娃娃叫啥名儿?那时候他爹躬着腰,冷刀,吴冷刀,这孩子就是活该使刀的命啊,老太监就嘿嘿的笑,半响又摇头自言自语,冷刀不好哇,抽冷子给人一刀,太阴了,自己那老爹也在一旁憨憨的笑,张了张嘴,刚开口解释,不知道听到什么,老太监骤然拔高音量,阴阳怪气道,“掌嘴——”
老太监或许只是在皇宫里当差久了,那时候即使是万人之下的人物,惹恼了龙椅上那位也得跪在地上战战兢兢,老太监这一声掌嘴是说顺了嘴,但一口唾沫一个钉,今日这话是断不可再收回了,谁掌嘴?谁该掌嘴?
众人面面相觑之下,还是他那老爹,十分没骨气的一笑,巴掌就啪啪的打在了自己脸上,边打还边拿手将他推到老太监身边,说着,跟着你师父走,跟师父走有出息,而他有那么多的话想说,最终却只来得及喊了一声爹。
再见面已经是多少年后,他已经是最年轻的锦衣卫百户,再一次踏进家门,那个多了满头白发的男人已经觉得陌生,逢人就要炫耀,一脸的得意洋洋,而他就在一帮恨不得扑上来捏胳膊捏腿瞧瞧他这锦衣卫有何不凡的街坊中间落荒而逃,他爹还拉住他问咋的了?他没说实话,冷冷说了一声,公家有事,我得走了。
他那老爹平平淡淡说,好,那赶紧走吧。
十年未见,再见面却只敢站在街角,望着儿子背影远去,他那老爹扶着墙缓缓蹲下,不知是因为年纪大了腿脚不好,还是想不被人注意到掩面偷偷抹泪的一幕。
吴千户并没有动筷。
桌上端着米饭的王鸿想不到如今在锦衣卫中也算最是前途光明的吴千户在这片刻间的复杂心事,只是将饭菜夹入碗中,一边从兜里掏出几枚铜钱,不知何故摆在桌上。
从上京城来到扬州的一路,莫说旁人了,一路随行而来的北镇抚司众人,都不相信这位时常脸色和气的大人是能够大刀阔斧破开扬州局面的人物,只是差着位阶,作为顶头上司的吴千户都没发话,他们哪里有胆子去发牢骚?甚至一些下人都觉得他这位传说中的王家雏凤名不符实,做事温吞如水,一些显而易见的道理还要向他们请教,跟随在王鸿身边始终忠心耿耿任劳任怨的,也就只有一位从京城王家带来的不起眼家仆罢了。
脸色有些阴郁深沉的吴千户望着屋顶,而王鸿则笑眯眯扒着饭,若是送菜的小二不小心闯入屋内,一定会奇怪这其中氛围,王鸿在桌上一连摆上十几颗铜板,接着掀掉第一颗铜板,说道,“郑东川,都转运盐使司知事,从八品。”
语气加重道,“无名小卒。”
再掀掉下一颗铜板道,“鲁先达,盐课提举司,副使,连品级都没。”
再道,“更是无名小卒。”
掀掉了两颗铜板,王鸿在其余铜板上点了点,再没动手,看到桌上不起眼的一小碟花生米,端过来放在之前掀掉的两颗铜板的位置,一次呼吸之后,将这一小碟花生米倒入自己饭碗中,将碟子扔到一旁,就仿佛掀掉那两颗铜板一般。
扒着花生米就饭的王鸿脸上露出一分复杂笑意,“这次好歹不再是个无名小卒,赵丰城,盐课提举司同提举,政绩中等,小有才名,从六品,这个品级已经不低,只可惜这赵丰城的出身低微,摆明了在扬州毫无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