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潇想了想,才道:“他为我,连性命都能舍弃,而我本就活不久了,若是他愿意,陪着他一起死又有何妨?”
苍溟唇畔抿起一抹笑,可那笑意寸寸逼人:“你要陪他一起死?”
夙潇不说话,苍溟似乎是怒极,都能看到他的额角青筋隐现,他冷冷问:“我下旨水淹大梁你何曾在意,不过是因为夙寻,夙寻夙寻!你的心里就只有夙寻吗?”
夙潇静静看他一眼,此般情景,多说已无益。
苍溟看着她的神色,心底却蓦然悲凉。
他知道,她的心底,任何人都比不得夙寻。
夙寻,呵!他当年还未亲政的时候,便已听闻此人。
那时,夙寻还不是魏国的大将。他在楚国,官拜左尹,那时楚王重病,他就算是放眼整个天下,也是一等一的权臣。
他那时对他的评价只有四字,惊才绝艳。
他从来都不曾想过,他会与夙寻有什么联系。
若说真会有什么联系,也许是多年之后他一统天下,灭楚之日,才会同那楚国的左尹有些联系。
他淡淡想。
可枉他此生自负,心怀天下苍生,想着要在这乱世中,一统这分崩的土地,却从无想过,会输给一人。
在长符焚毁时,他看着她几近疯狂的扑进火海,他便知道,他输给了夙寻。
她的哥哥。
她对夙寻的情谊,无关风月,无关情爱,只是与旁人不同。不同到可以为他舍弃性命。
他幼年在邯郸为质,亲眼看见那些王子,世子,将自己的幼妹虐待至死,他知道王族黑暗冷漠,却从没有料到,血脉至亲也可以冷漠至此。
在见到夙寻之前,他不知道,兄妹之情,可以深至如斯地步。
多年豢养的斥候也不是全无用处,在他亲政前半月,所有的事情便呈在了他的案头,事无巨细。
他知道了她此前所有的过往。
夙寻怎样舍了性命将她从蕞城带到郢都,又是怎样在郢都立足。
夙寻又是怎样为了她去大梁寻求广白君,去南宫族借取隋侯之珠。又是怎样在朝堂翻云覆雨,成为全楚最年轻的左尹。
八年,整整八年。如履薄冰,寄人篱下,最后坐上左尹的位置,为她修建长符,在郢都给了她一个家。
她此前的生命,几乎和夙寻长在一起,不可分割。
他看着那些过往,只是失神的厉害。
他比不过,他们那么多年的相守,无论他怎样做,他也比不过。
夙潇似乎有些疲惫,她和声说:“我不想和你吵架,我很累了。你走吧,让我睡一会。”
苍溟不知何时走的,她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见水淹大梁之后,那满城之景,而哥哥身着战袍,倒在那残破的城墙之下,胸口中着一箭,血水不断渗出,战甲冰冷,可映着那血竟显出妖异之色,那眉眼间显出颓败绝望,苍白的唇轻启,声音残破,很是心伤:“潇潇,你不来看看我吗?你……终究还是不要我了吗?”
她惊醒在梦中,只觉得似乎有风灌进来,这锦被盖在身上也是冷的。
她想,她终究要离开这儿了,就算会让苍溟震怒,也要离开了。
“苍溟?”夙潇入目一片黑暗,她试探着唤了一声。
她坐起来,摸到旁边一块床榻,触手冰冷。她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默了一会,她才说:“什么时辰了,今日怎的这般黑。”
可问出这句话之后,她却听不见丝毫动静,她心下奇怪,正思忖今日怎的这般安静。却不防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苍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起这般早做什么,寅时还差一刻。”
她心下奇怪,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却说不上。
苍溟看着她再次躺下,神色安详。
这才转头看向一旁那盏宫灯,烛火幽幽。他眸中猝不及防划过一抹哀恸。
他绝望的闭眼,心中只是想起那人曾经所说八字,五识尽丧,少年夭折。
可是,他们怎么敢!
来容城已经将近一月,她初时只是夜间的时候看东西不太清楚,而今夜间,却是看不见了吗?那之后呢?是不是白日也要夺去她的眼睛?她如今一日日越发嗜睡,他看着,心下却是无能无力。
她躲过了少年夭折,却终究会五识尽丧吗?
唯有灭了魏国,得到隋侯之珠,她也许才有一丝生机。
可而今战事焦灼,大梁久攻不下,他想,如今此般情景,唯有一法,可若用此法,几乎要毁一城。
也罢,自己素来就有残暴之名,他不介意那些人将他说的更难听一些,而他的手上更是不知染了多少鲜血,就让这滔天的杀戮业果,自己一人来背负。
思及此,他合衣起身,借着幽暗的烛火写下一封密折。唯恐惊扰到她,他推开宫门小心的出去,外面寒风瑟瑟,他脑中思绪却只觉越发清明。
不知何时,他身后竟立着两个人影,他转身过去,那二人单膝伏跪在地,唤道;“王。”
苍溟眸光冷冽如刀锋,语调却带着莫名的慵懒:“这秘折,带去给王贲将军,亲启。”
景臣来到章华宫的时候,夙潇正对着眼前一局棋沉思。
她其实近段时间以来,越发觉得无趣。好在少时她也一个人独居过些时日,这种无趣倒是还能忍受。来章华宫已经一月,苍溟却也没有说过何时回咸阳,当时她本想着要去长符看看,可当她站在章华台前,极目远眺,才明白,他是不会带自己回长符了。
长符,长符,如今虽算不得秦宫内的禁忌,但也再说不得,多说是错,多说是过。
那夜长符被焚毁时,火舌窜过来,舔上她的裙角,那灼伤之处似乎还隐有痛意。
她轻轻一笑,宫人过来传话时,她正对着一局棋发呆。
她看过去,问道:“何事?”
那宫人似是不敢言,神色间有些踌躇:“夫人,郢都景公子想要见你。”
她当时没有反应过来哪个景公子,问道:“景公子?我可识得哪个景公子。”
那宫人小心说:“郢都三大氏族,景氏,景臣公子。”
她听到宫人的回答,呆滞了一下,心底却是漫开丝丝缕缕的痛意。可那眸中却是华光流转,映着眼角处那凰鸟胎纹,几乎要动人心魄。
关于景臣的记忆,真的过于久远,她似乎不能记得到底已是多久,她皱眉想了一会,才和声问一旁的小高:“小高,今年是几年啊?”
小高被她问这话一惊,但还是回答:“姑姑,今年是二十二年。”
夙潇看了他半晌,唇畔缓缓浮起一抹笑:“已经是二十二年了吗?”
她低下头,声音夹了莫名的伤感:“这样算来,我同景臣相识,也已有二十二年啊!”